雖然如此，爭分奪秒地跑去斯頓布奇并且成功地見到了肖恩的時候，埃德總覺得有點心虛。

    水神神殿里依舊空蕩蕩的見不到幾個人。肖恩到底派人去做了什么，就連老喬伊的人也打聽不出來。在柯林斯的迷霧升起之后，水神神殿的勢力的確遠(yuǎn)不如昔，但一旦肖恩出現(xiàn)，卻仍能在短短的時間里，像從前一樣將一切牢牢地握在手中。

    這樣的一個人，的確是很值得“利用”的。

    意識到自己也不自覺地用了這個不怎么好聽的詞兒，埃德的心跳都亂了幾拍——他的膽兒真是越來越肥啦！他當(dāng)著肖恩·弗雷切的面都敢想如何利用他呢！真是忍不住要稱贊一下自己。

    肖恩看不見他腦子里的亂七八糟，但看得見他臉上的神情變幻。老圣騎士團(tuán)長淡定地坐得筆直，心情卻有點復(fù)雜。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這樣一個眼中沒有帶著警惕與懷疑，沒有緊繃著神經(jīng)來面對他的埃德。他打開了保護(hù)著自己的堅甲，或許仍有些忐忑，卻坦然地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就像他一年多之前踏入柯林斯神殿時那樣，懷著單純的敬意與熱情，充滿信任和期待。

    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這個年輕人卻像是又回到了最初……連他說不清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嘴角繃直的線條卻不由自主地因此而柔和了幾分。

    就像布魯克所說的那樣，他不能再將他推得更遠(yuǎn)……他不能再像放棄斯科特那樣放棄他。

    “你想說什么？”他問，連語氣都沒有他自以為的那么嚴(yán)肅。

    已經(jīng)發(fā)了好一會兒呆的埃德定了定神，有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上一次來這里之前，我見過斯科特……還有尼亞。”他開口道。

    之前，還有之前的之前。一旦開始敘述，埃德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已經(jīng)對肖恩隱藏了如此之多——雖然其中有很多事，是因為他懷疑肖恩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而一切的懷疑，是因為他覺得肖恩從一開始就不過只是想利用他。

    他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沒有什么條理。但從頭至尾，肖恩沒有打斷他。老人開始渾濁的藍(lán)眼睛依舊銳利，但當(dāng)他不再試圖隱瞞什么，那樣的銳利便也不再令人不安，亦不會在不安之中生出無所遁形的惱羞成怒。

    “……就是這樣。”他停下來，想著自己還有什么遺漏。他甚至沒有隱瞞無聲之塔里精靈之間的內(nèi)斗，只是說得含糊一些。畢竟，海琳諾·流火，那位精靈女長老的背后未必沒有另一種力量的推動，而薩克西斯的出現(xiàn)……和它的目的，更不能掉以輕心。

    肖恩推給他一杯水，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口干舌燥。

    “為什么告訴我？”肖恩問他，“我以為你覺得自己能承擔(dān)一切……就像斯科特一樣。”

    埃德訕訕地微紅了臉，盡管他聽得出老人并沒有什么諷刺的意思。

    “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能承擔(dān)一切——我也沒有必要承擔(dān)一切。”他坦率地回答，“就算是斯科特也不能……他只是竭力想要承擔(dān)更多，因為他覺得那是他的錯，他必須彌補(bǔ)，而他唯一能毫不猶豫地犧牲的，是他自己。”

    而他，更多的卻是在突如其來的危機(jī)前茫然失措。他并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對的，他在迷霧中摸索，在泥濘中跋涉，踉踉蹌蹌走到今天，才意識到他能夠依靠的，并不只是身邊那寥寥可數(shù)的幾個人。

    如果他愿意揚(yáng)聲呼喚，明明有更多人可以并肩同行。這個世界并不只是他的世界，無數(shù)人會為了守護(hù)它而奮不顧身。

    可他被疼愛著長大，從小衣食無憂，人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父母之間的矛盾。他生性懶散隨意，也沒有什么凌云壯志，根本沒想過要背負(fù)任何重任——他能守住家業(yè)就很不錯了，何況就算守不住，只要不往死里揮霍，多半也餓不死。

    就算是腦子一抽走進(jìn)柯林斯神殿的時候，他也不過是想當(dāng)個普通的牧師而已！

    不是他要為自己分辯……這樣一個胸?zé)o大志的他，突然被推到那么高的位置，徘徊在黑暗之中，深淵之上，沒有一跤摔死，或萬劫不復(fù)，已經(jīng)算是十分幸運(yùn)。

    他努力解釋，雖然不知肖恩是否能聽得明白。與他不一樣，肖恩·弗雷切，顯然是個生來就注定要成為英雄的人嘛！英雄應(yīng)該很難理解普通人吧？

    注定要成為英雄的圣騎士團(tuán)長耐著性子聽他啰啰嗦嗦，并不知道自己眼中有少見的慈和與欣慰，像一個平常的老人，面對自己不太成器……但好歹知道了自己不太成器的，正準(zhǔn)備奮發(fā)向上的孫子。

    作為埃德的堂舅的母親的哥哥……他們之前好像還真有那么點親戚關(guān)系？

    “……我知道了。”他說。

    埃德舔舔發(fā)干的嘴唇，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給我一點時間。”肖恩的指節(jié)輕輕叩在桌面上，居然感覺到一絲慚愧。他喜歡埃德這樣的坦誠，可他做不到同樣的毫無保留。

    ……他真的做不到嗎？

    .

    埃德并不怎么失望。他沒指望過一次推心置腹就能盡釋前嫌……至少肖恩看他的眼神沒那么嫌棄了不是嗎？他還是有救的不是嗎？

    受到鼓勵的年輕人斗志昂揚(yáng)，投向伊卡伯德的視線分外熱切——這是他的另一個目標(biāo)，而且可能更難突破。

    中年牧師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這種眼神他實在很不習(xí)慣。

    “修安大人是去了地獄嗎？”埃德緊緊跟上，張嘴就問，“他有傳回什么消息嗎？”

    伊卡伯德腳步一頓。

    “是的。”

    片刻之后，他才頭也不回地回答，一如往常地簡潔。

    埃德卻沒有追問下去。他換了個問題，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地獄里……也有神嗎？”

    如果活著的人里還有誰想到過這個問題，并且敢想下去，甚至試著去尋找證明……伊卡伯德必然是其中之一。

    因為他那總是帶著一絲輕蔑和疏離的態(tài)度，埃德其實一直不愿意承認(rèn)，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牧師，其博學(xué)和大膽，或許絲毫不遜于因格利斯……和奧伊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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