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絲斜眼盯著鏡中的自己。
她的額頭已經(jīng)干干凈凈,之前那不深不淺的傷口沒有留下半點痕跡。為她療傷的牧師當(dāng)然并非來自水神神殿……安特是以為水神的圣職者們真的會什么都不知道,還是他已經(jīng)完不在乎?
——如果安特?博弗德真的能夠“完不在乎”點什么,那還著實令人驚訝。
她諷刺地撇撇嘴,對安特,也對鏡中那個黑發(fā)藍(lán)眼,風(fēng)情無限的女人。
大而華麗的梳妝鏡正對著床邊的屏風(fēng),當(dāng)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來的時候,阿格尼絲只微微轉(zhuǎn)動了下眼珠。
“陛下。”她懶洋洋地開口,“我親愛的姐姐睡著了嗎?”
“……你知道我并不是為此而來!”
搖曳的光線中,從密道偷偷溜進(jìn)來國王惱怒地低吼。
阿格尼絲回過頭,高高地挑起眉,一臉好奇:“您以為我覺得您是為何而來?”
安特陰沉地瞪著她,沒有開口。
這就夠了——阿格尼絲告誡自己,回過頭,眼角勾出的笑意在嫵媚中帶著適當(dāng)?shù)能浫酰骸皠e生氣,陛下,我還沒有感謝您派人來救我……老實,我還以為您更希望我死在外面呢。”
老實,她確信安特更希望她死在外面,可惜,諸神總是無法實現(xiàn)人們的每一個愿望,哪怕那人是個國王。
安特依舊瞪著她,過了好一陣兒才才沉聲問道:“那個圣騎士怎么死的?”
“芬格沒有告訴您嗎?”阿格尼絲無辜地睜大了眼睛。“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我可還被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而且昏迷不醒吶。別不知道那位圣騎士是怎么死的,我連他什么時候,又是為什么而出現(xiàn)都不知道呢。”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安特冷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心血來潮一時興起?”
“不然還能因為什么呢,陛下?”阿格尼絲甜甜地笑著,“您認(rèn)識我多少年了?您該知道,我一無聊就會做出些毫無道理的蠢事來……可您總是能原諒我的。不是嗎?”
“而你只會一次又一次挑戰(zhàn)我的耐心。”安特冷冷地回答。
阿格尼絲笑得瞇起了眼,整個人懶懶地趴在椅背上。她的臉,眼睛卻很大。這么笑起來的時候像極了貓,即使做錯了事也讓人不忍心苛責(zé)。
“也許我只是想讓你多看我一眼。”笑容淡去時,她輕聲,臉上流露出一絲寂寞與悲哀。
這一招總是有用的——哪怕是對連自己的影子都會懷疑的安特。
“……你怎么會受傷?”他問道。語氣顯然柔和了許多。
“朗格的女兒不喜歡我。”阿格尼絲委屈地撅嘴。“我又餓又累,吵著要回來,她就拿劍柄砸我的頭。”
“……在她拿劍柄砸你的頭之前,他們了些什么?”
“哦,我猜他們并不怎么相信我,哪怕我救了他們。”阿格尼絲繼續(xù)委屈地撅嘴,“我在的時候他們都不怎么話,除了朗格不停地問他女兒到底哪個是她男人。”
這句話倒不算撒謊。精靈原就不怎么開口,羅莎又十分謹(jǐn)慎。阿格尼絲在的時候,她總是稱呼博雷納為“大人”。對于博雷納真實的身份,她似乎連自己的家人都沒有告訴。
安特緩緩走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年輕時他的眼神也曾明朗如晴空,有過充滿熱情的真摯笑容,如今在無盡的懷疑和憂慮中漸生的皺紋,深深地刻在他的眼角與唇邊,在不刻意保持微笑的時候,他看起來嚴(yán)厲、蒼老又疲憊……讓阿格尼絲幾乎有些同情。
他費盡心力得到的一切,并不曾給他帶來快樂。
“……我已經(jīng)告訴茉伊拉,你可以留下。”安特凝視著她,低聲開口,“只要你別再惹出什么麻煩。”
阿格尼絲一正經(jīng)地舉手發(fā)誓:“諸神在上,我一定會做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好女人。”
“……你才不會。”安特皺眉,眼神懊惱,唇邊卻有一點隱約的笑意。
“……我是不會。”阿格尼絲笑嘻嘻地承認(rèn),雙臂環(huán)上安特的脖子,“但幸好,我或許會做錯事,卻從來不會錯話……你知道的,不是嗎?”
在安特若有所思的雙眼中,她看不出他到底相信了多少,但這對她來就已經(jīng)夠了——在懷疑和做出決定之間,安特會花上許多時間翻來覆去地進(jìn)行各種猜測,而那一點時間……已足夠她播下更多懷疑的種子。
洛克堡中有許多密道——安特就沒有聽那座城堡里是沒有密道的。
那些貴族與領(lǐng)主們?yōu)榱吮Wo(hù)自己的家人與財產(chǎn)筑起的石頭堡壘,外表看起來堅不可摧,其中卻總是充滿了陰謀與爭斗。安特至今仍記得他五六歲時,在他長大的鐵丘堡里,人們在更換褪色的舊壁毯時發(fā)現(xiàn)一條被封閉的密道,并從其中拖出一具已成白骨的,的尸體……人們竊竊私語著,猜測那是幾十年前某個失蹤的私生子,卻沒人得清到底是誰把他封在了密道里。
那時的恐懼如今依舊鮮明。安特每一次獨自走在密道中時都會擔(dān)心自己再也找不到出路,或者出路已被封死。他會在黑暗中慢慢死去,沒人能聽見他的咆哮與哀號……甚至不會有多少人真心的,用盡力來尋找他,像瓦拉尋找斯科特那樣,永不放棄……
新的國王總是會有的。
但他還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行走在黑暗狹窄的通道里,努力不去想其中是否也飄蕩著固執(zhí)地不肯離去的冤魂。
能夠抵抗魔法的洛克堡,是否連亡魂也無法侵入?——沒有人知道。
安特沒有在阿格尼絲的房間待太久。至少今晚。他沒有那個心情。
洛克堡的密道蜿蜒如掘地蟲的洞穴,錯綜復(fù)雜地連接著許多地方。拐上通向一處被廢棄的地窖的通道時,安特的腳步?jīng)]有絲毫遲疑。不知不覺間。他對這些黑暗中的通路,已經(jīng)幾乎比對洛克堡里回環(huán)往復(fù)的走廊還要熟悉。
塔伯在那里等著他,舉在火把照亮了他并不比安特好看多少的臉色。
在他身邊,一張陳舊發(fā)黑的木桌上躺著一具尸體,被一張?zhí)鹤訌念^到腳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安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揭開毯子的一角,低下頭。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張安詳如沉睡的臉色。
羅威爾?特納……
死去的圣騎士依舊清雋而儒雅,那張開始發(fā)灰的面孔卻在昏暗的光線中,突然與另一張更年輕的、滿是血跡的面孔重疊起來。
安特不自覺地像被燒到手一般把毯子扔回去。后退了一步。
“他怎么死的?”
他低聲問道,像是唯恐驚醒了什么。
“被一刀扎進(jìn)了后背……又被射了兩箭。”
塔伯從桌邊拈起一根長箭,安特掃了一眼,臉色更加陰沉——那是洛克堡和斯頓布奇的守衛(wèi)配備的灰羽長箭。箭尖是尖銳的三棱。上面暗紅發(fā)黑的血跡還沒有洗凈,看起來陰森可怖。
他的確一直在試圖削弱水神神殿的勢力,至少擺脫肖恩的控制……但現(xiàn)在還遠(yuǎn)遠(yuǎn)沒到跟對方撕破臉的時候。如果被人知道一個水神的圣騎士可能死在他的守衛(wèi)手中……還是羅威爾?特納這種與人無爭,受人尊敬的圣騎士,他的麻煩比殺了博雷納不會多少。
“芬格發(fā)誓這絕對不是他的人干的。他們找到那個洞穴的時候,羅威爾就已經(jīng)死在那里,昏迷不醒的莫里斯伯爵夫人則被捆在一顆多賽特樹下……”塔伯一臉忐忑地告訴他,“舊街市場的人保護(hù)著那個把羅威爾帶過去。擺脫了我們的監(jiān)視的男孩,但我猜他其實也一樣什么都不知道。在這種時候,似乎沒必要因此而惹怒舊街市場那些家伙……”
安特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神讓塔伯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話——一個國王不該懼怕他的臣民。
“……我可以立刻讓芬格把他抓回來。但我還是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主意。”雖然臉有點發(fā)白,他還是堅持著自己的意見。
安特?zé)┰甑負(fù)u了搖頭:“忘掉那個男孩兒吧……拉圖斯家的人呢?”
“逃向了紅柳河上游,他們還在繼續(xù)搜尋,但那里的水道出了名的復(fù)雜……也許我們可以找個牧師來幫忙?他們有種法術(shù)可以定位曾見過的物品。我聽那個精靈背著一對看起來很古老的雙劍,魁克?格瑞姆見過它們……”
安特再次搖頭:“魁克已經(jīng)知道得夠多了,我可不希望被他捏著什么把柄。”
他不想擺脫一個神殿的控制又被另一個神殿盯上……但塔伯倒是提醒了他另外一件事。
“他的劍和盔甲……”他指指長桌上羅恩爾的尸體,“扔在哪兒?我可不希望水神神殿里的人找到洛克堡來。”
“絕無可能。”塔伯毫不掩飾他的得意,“我把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連同他的衣服都扔進(jìn)了熔爐,就像……”
他突然閉上了嘴,眼神閃爍著,低下頭去。
十幾年前他就已經(jīng)做過同樣的事……但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行為。
安特沉默不語。所以他才會給塔伯如此多的信任——那是他們共同的秘密……也是他們將永遠(yuǎn)不得不共同承擔(dān)的罪行。
他們的靈魂會墜向何處?……那是他從來不敢細(xì)想的問題。
但那時做出的,幾乎只能以懦弱來形容的決定,完掩蓋了他所犯下的錯,至今也無人發(fā)現(xiàn)。
——也正是從那時開始,他不止一次地懷疑,是否真有諸神俯視著這個世界。
“……燒了他。”
凝視著羅威爾的尸體,他輕聲給出了同樣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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