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待聘舉步入位,羅得刀擲出去的驚堂木也被衙役拾回來放歸原位。
黔州、都濡縣和澎水縣的官員陪在一邊,讓一個無名無位的孩子來理事,人們臉上流露著期待。左側下手位一張桌子上擺了文房四寶,桌后的一位司法佐吏連忙起身,將位置讓給崔氏,而他則為崔氏鋪紙,研墨。
崔夫人提筆蘸墨,充滿慈愛地抬頭看著兒子,只等他說話。
待聘道,“此案出于信寧縣,本該由信寧縣查證、具案,但因我長孫哥哥自認射殺了獵戶,反倒成了澎水縣的事!其中緣由……”
崔氏在旁邊坐著,忽然輕聲咳嗽了一下。趙國公到黔州來的隱秘目的連盈隆宮都不知道呢,此刻真的不宜當眾講出來,那還不得引出軒然大波。
待聘會意,說道,“其中緣由不得而知,但隔江認父必是第一步,而認父必使死者心存戒備,長孫潤瞬息間根本無法兩箭皆中。”
羅得刀,“有理。”
郭待聘,“不過我們持了這樣的推測,是假定死去獵戶曾對趙國公圖謀不軌。如果這個假設是錯的被秦王箭截落于趙國公船頭的箭支并非獵戶射出的,那么長孫潤怎么可能去射什么獵戶?”
羅得刀贊道,“郭公子的推斷令人有如身臨其境!羅某聽明白了,不論持何種假設,長孫都督都可以排除在外!”
待聘道,“羅大人,學生正是這個意思。不過還有件事需要立即澄清。”
少年說罷,看了母親一眼,說道,“先皇巡視武威牧場時已是九五之尊,根本不會延用秦王箭。”
劉方桂打量著郭待聘,又打量崔穎,說道,“郭公子降生時,恐怕先皇帝早已經駕崩了吧,興許先皇御用的恰恰仍是秦王箭,這個誰說的好呢!”
少年道,“那我們只有一個法子可以驗證了。”
劉方桂問道,“何法?”
郭待聘道,“長孫潤既然說箭是先皇所贈,那么圣意拳拳,長孫潤對秦王箭定然珍視萬分,對箭的樣子當然會牢記不忘。我們不妨備下紙筆,馬上請長孫都督將箭竿兒上的秦王兩字當眾寫下來。”
長孫潤抬頭急忙尋他父親,期待從父親那里得到些暗示,崔穎則笑著插言道,“趙國公你可不能再多什么話了!”
郭待聘道,“有兩支秦王箭現身黔州,一支遺落于趙國公來黔州時所乘坐的船頭,當時事出突然,料想那支箭已不可尋,但另一支在信寧縣。”
長孫無忌明白,即便自己說出箭竿兒上刻的是小篆,長孫潤也寫不出來。
反正自己流放黔州的來意已說與崔氏了,他笑而搖頭,心頭一陣輕松,說道,“唐律是老夫所總撰,老夫在郭公子面前不敢知法犯法!總之長孫潤愿寫便寫,老夫可不會串供招打”。
劉方桂面露尷尬,眼前這個長安來的流徒正在含沙射影地貶損他。
長孫潤騎虎難下,紙筆在手,人卻在猶豫。
郭待聘嗓音清脆,問道,“哥哥既然說秦王箭是你的,那便盡力將字寫好吧字大字小我不計較,哥哥只要寫得形似,我便承認箭是你的,如何?”
長孫潤臉紅了一紅,這件案子人、證都在信寧縣,澎水縣這邊根本無從查證。長孫潤原想將案子拖得久些、鬧的大些,總能驚動盈隆宮金徽陛下的大駕到澎水縣來。
一向以和氣聞名的羅得刀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劉方桂動了粗,使長孫潤意識到,如果自己在此案中陷得哪怕再深上一點點,那么盈隆宮陛下不來,僅憑著羅得刀要想助自己脫困,真就有些難了。
不然刺史斷不會急眼。
只是自己的話剛剛出口便要被郭待聘戳穿,這也太難為情了。
待聘道,“但哥哥若寫的不像,一州、兩縣的官員們便要你吃一吃公堂之上亂供的責罰!”
長孫潤從冥思中回神,臉又紅了一紅,他哪里見過什么秦王箭!于是硬挺著,在紙上寫了小小的“秦王”兩字,寫罷立刻被衙役上前收走了。
郭待聘拿過來看了看,再鄭重傳給羅得刀。
羅刺史看了看長孫潤的字,再轉遞予劉方桂,好像剛才發生在兩人之間的沖突只是個閑篇兒,已經翻過去該說正事了。
刺史微微頜首,對劉司馬說道,“嗯……只憑字的個頭看……倒是能刻到箭竿上去……即刻派人去信寧縣調取秦王箭,我們當堂驗證一下!”
劉方桂未吭聲,鼻梁上還腫著,但刺史已經“冰釋前嫌”,他朝陶洪呶呶嘴,示意陶洪馬上派人信寧縣取箭。
長孫潤一下子泄了氣,赧然說道,“羅兄,待聘,實不相瞞,信寧江邊那個獵戶其實非我……所射,秦王箭也不是我的,你們要罰便罰吧。”
羅得刀聽了,“叭”地一巴掌重重拍在案上,喝道,“長孫潤!你當這里是什么地方!簡直擾亂辦案!罰是注定要重罰你的!”
郭待聘連忙道,“公堂之上哪容戲言,我知秦王箭不是哥哥你射的,亂認本案也只是出于氣忿,但要領罰,須等到證實之后。”
長孫潤沖待聘拱拱手,“多承兄弟之意,哥哥知錯了!”
仇錄事在底下回稟道,“刺史大人,長孫潤入澎水縣女監可不是我們陶縣令讓押進的,是他自己要進,而且還踹破了澎水縣女監監房!”
羅得刀,“誰見到父親被澎水縣加罰后囚于女監,心中都有怨氣,踹欄瀉忿自在情理之中。但澎水縣女監也忒糟爛得過份了!難怪你們只是一刻見不到趙國公,便縣里、縣外地亂找,原來是信不過自己的監房!”
陶縣令暗道,你可真能貶損人!
長孫無忌,“回刺史,老夫瘸瘸拐拐,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羅得刀,“郭公子,損壞女監之事,有勞你再分斷分斷。”
待聘道,“長孫都督踹破監欄之事,官、私各擔半責,損破監欄由澎水縣和長孫都督依價賠補,”
羅得刀興致勃勃,朗聲道,“就這么辦!仇錄事你說說,損壞監欄價值多少?公物賠損宜多不宜少,你定準了,由陶洪和長孫潤二一添作五。”
仇錄事想了想,真是說多了也不是,說少了也不是,好半天才硬著頭皮回道,“嗯……損壞女監木欄兩根,價值……六十錢。”
崔穎提筆一一記錄下來:陶洪賠三十錢,長孫潤賠三十錢。
陶縣令回稟道,“刺史,現還有本縣陶亮被李襲譽深夜圍毆致傷一案,可否請郭公子一并分斷?”
羅得刀一擺手,挖苦道,“陶縣令還有心思提這件事!你先告訴本官,哪條律法、或是片言圣諭說過,趙國公流放到我們黔州來,要不問青紅皂白地先打幾十杖?如果此事是陶縣令的主張,羅某不追究陶亮。”
陶洪嚇得背上立時便冒了一層汗,起身道,“回刺史,下官一聽說陶捕頭對趙國公亂施杖罰,當時便怒不可遏,已按律打了陶亮六十杖,”。
羅得刀,“陶亮身為公門中人,枉法在先,可惡得很,羅某不加打他便是開恩了,此事不必再提了!”
“但下官白天打陶捕頭時,李襲譽還曾替捕頭說情來著,晚上卻率眾圍毆了捕頭,下官實在不明其中緣委,還請郭公子代為理清。”陶洪不大不小地給郭待聘出了道題目。
羅得刀,“本官都說了不再追究!”
劉方桂,“人可以不罰了,但理要明,李襲譽打了人之后,其人負愧,逃得不知所蹤,有理何必要跑呢?羅大人你說是不是?本官已令澎水縣嚴拿李襲襲譽,而人尚未緝獲。”
哼哼,官大一級,大在憑這一級能影響下屬的仕途,但我劉方桂的仕途是你羅得刀能左右的么?劉某憑的是英國公府,而你羅得刀的后臺直到此時也未敢露個面,那我又何須怕你!
他看到羅得刀的手架在案角,而那塊剛剛砸過自己一下的驚堂木,離羅得刀的手只有幾寸遠。
劉方桂心中冷笑一聲,羅得刀啊羅得刀,你一個堂堂的黔州刺史,已經淪落到動粗打人了,還有什么可怕?劉某只須當心你再偷襲我也就是了!
羅得刀扭頭看了看劉方桂腫起來的鼻梁子,不由哈哈一笑,贊道,“劉司馬你真是太認真了,如果澎水縣有你一半,本官也不必替他操這么多心。”
刺史說,“澎水縣這些家伙,常常將好戲本唱歪了,到最后還得是本官與劉司馬替他們善后!劉司馬是否特別叮囑過他們,要對李員外客氣些?”
劉方桂愣了一下,回道,“刺史放心,下官已叮囑過。”
羅得刀,“那是再好不過,”說罷問郭待聘,“郭公子怎么看待靜心庵的事?差役夜擾,雖有違理,但人可不能白死,總須對其家中人有所交待。”
陶洪引出的關于李襲譽打人的話題,又被羅得刀片言之間岔開了。
長孫無忌在這段短短時間里,文戲、武戲都看在眼里,心說黔州藏龍臥虎真是一點不假,也難怪出了這么多的大事,盈隆宮的正主兒連面都不露一下。你看這個羅得刀其貌不揚,但處理起事情來張馳有度真是個人才!老夫若仍舊復得了一品公的權勢,定要好好提攜他一下。這樣一想,長孫無忌要見盈隆宮主人的心思更覺迫切了。
高白道,“這個,下官倒已問明,死者,澎水捕役鄭楊何,現年三十三,因深夜躍逾石墻進入靜心庵,驚動了墻內所拴老虎、被它掙斷鐵鏈撲跌致死。此人家中尚有七旬父母、一妻一子。”
羅得刀說著“混帳!”又看郭待聘。
待聘來前已聽二嫂謝金蓮表過態,為息事寧人,盈隆宮是不差錢的,于是道,“此虎一向無事,前日咬死山民家的驢,害我們靜心庵賠了不少錢。母親方令以鐵鏈晝夜拴住,若非生人深夜入庵驚擾,此虎不致掙鏈相撲。”
高白,“下官已問過當晚其余差役,六人屬于未持公事越界。”
郭待聘,“公門中人無令私自出界,假公擾民,該各杖一百。”
高白道,“死者并不領班,領班者及其他人當晚也未促其越墻入內。不過除他之外,其余五人已在都濡縣杖責過了。”
郭待聘,“差役先聽了領班命令,方能夜至靜心庵墻外,但越墻招災實為咎由自取。人已死了,杖責不究,再念其家中老幼生活沒有著落,須有所憐恤為宜。”
羅刺只道,“此案須恤補多少,郭公子你但講出來,無妨。”
郭待聘說,“任憑誰獅子大開口也不行,不如就按死者活至七十歲所欠年數,按一年公職所獲多少來計算。”說罷,在書案后頭掐了手指頭,默默地算了一陣才道,“那該是二十六萬六千零四百大錢。”
這不是個小數目,縣令陶洪在意這個錢要怎個出法。他眼巴巴地看向羅得刀,但羅得刀不看他,只看郭待聘。
郭待聘看他母親。
崔氏道,“靜心庵的鐵鏈不牢,才有的此事,此時也不愿多論是非,只以死者為大、生者為念,我們愿與澎水縣以三七開分擔這些錢,由靜心庵承擔其中八萬錢。”
羅得刀由衷贊道,“難得郭夫人深明大義,羅某深表欽佩。那便這樣定下來,剩余十八萬六千四百錢,由你們澎水縣縣令、縣丞、縣尉個人分擔,三日內雙方湊齊了交予死者家中。又因爾等御下不嚴,才有此人命過失,本官再補上一款:今后這家孤兒寡母若有架墻起屋、掘田負重等事,便由澎水縣雇用義工完成,不可怠慢!”
陶洪心中不樂意也不敢反駁,劉司馬一點忙都幫不上,而自己幾萬錢就這么姓了別人,最終他只是嘀咕道,“誰不知盈隆宮有的是錢!”
郭待聘聽到了,當即回道,“這件事若和盈隆宮扯上關系,那么押在都濡縣的五名澎水縣差役,便不止一百杖能夠算清楚的。盈隆宮乃是皇家宮苑,亂入皇苑者,按律當徒二年。”
陶洪聽了,悄悄咽了口唾沫,不再吱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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