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打量著徐樂,眼神中滿是欣慰之意,忽然抬手拍了拍徐樂的肩頭,“像!太像了!阿樂可知,你說這話的時候,像極了衛(wèi)郎君當(dāng)年。昔日你父為人出頭抱打不平時,也是如你這般說辭,哪怕是把天捅個窟窿,他也會一力承擔(dān),哪怕為此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在沙場上,衛(wèi)郎君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好漢,從不會婦人之仁。可是在平日里他行俠仗義除暴安良,不知救過多少老弱婦孺,也不知替多少可憐人扛下麻煩。這些麻煩或是來自公卿大臣,或是來自皇親國戚甚至鳳子龍孫,他都是用這句話應(yīng)對。你
不愧是衛(wèi)郎君的子嗣,就連這話都像極了他。只不過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過錯?”
徐樂一愣,不知自己錯在何處。李淵道:“什么叫你一力承擔(dān)?難道跟朕還要見外不成?在朕心里,你和大郎、二郎一樣,都是朕的子嗣。這天下是咱家的天下,惹出什么禍患,也都是咱們一起承擔(dān)。難道在我大唐疆域之內(nèi),還有什么事是朕擔(dān)待不起的?要說承擔(dān),也是咱們一起承擔(dān),怎會是你一人之事?再說,這女娃算起來,也要喊朕一聲姨丈,朕的外甥女朕還護(hù)不
住了?簡直是混賬話!要論惹是生非,難道她還能超過九娘?連九娘都好好的,你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
聽李淵這般說,徐樂心里總算放松了一些。看來李淵還沒想要把楊家人斬盡殺絕,至少對于楊家的女子可以手下留情。李淵這時又拍了幾下巴掌,不多時有內(nèi)侍從外走入,李淵吩咐道:“看看朕的甥女準(zhǔn)備得如何?若是準(zhǔn)備好了,便讓她前來。大家總歸是骨肉至親,總是不見面也不成個體
統(tǒng)。”徐樂本有心告辭,卻被李淵牢牢按住,表示說到底楊家女娃也就是個女流之輩,見一面行個禮,自己再為她尋個地方安置也就是了。自己今晚定要好生款待徐樂,否則就
對不起他在江南所受的苦以及所冒風(fēng)險。
過了一陣,只聽一陣環(huán)佩叮當(dāng)之聲,隨后就見宮裝云鬢的楊思,從外面緩步而入,來到李淵面前盈盈下拜,隨后便低頭不語等待吩咐。
房間內(nèi)重又陷入了沉默。按說楊思這種參拜乃是走個過場,不管李淵對她的真實態(tài)度如何,都是這么個固定場面。大家拜一拜行個禮,然后兩句好話打發(fā)離開。可是不知怎得,李淵這邊竟然沒了
動靜。仿佛忘了自己該做什么,又像是陷入了某種思忖之中,導(dǎo)致楊思就那么呆在那不敢行動,李淵也沒有讓她動的意思。此時的楊思和之前船上大不相同,宮中內(nèi)侍絕不會在穿戴打扮上克扣她,反倒是為她精選了衣飾裝點。楊思本就生得美到極處,如今在這番打扮裝點之后,當(dāng)真如同天女
下凡,讓人舍不得錯開眼睛。別看她此刻面無表情如同木雕泥塑,即便如此也足以勝過世間大半釵裙讓長安宮中千百佳麗頓失顏色。這么個天仙一般的人物出現(xiàn),男子有片刻失神倒也不算奇怪,只不過李淵身為帝王之前又是世家門閥出身,見多識廣目睹佳麗無數(shù),按說應(yīng)該不至于被楊思的容貌所震懾
。想來多半是回想起楊廣等一干故人,陷入回憶之中而不能自拔。徐樂畢竟和楊思見得多了,加上他的心性堅韌,不管楊思是天仙化人還是無鹽嫫母,對他都造不成什么影響。是以楊思這身裝束在他眼里就是稍微體面了一些,也沒什么
大不了。見李淵遲遲不開口,徐樂只好輕輕咳了一聲,算是小小的提醒。李淵這才如夢方醒一般回過神來,示意楊思起身,隨后便例行公事一般問了幾句閑話。兩人其實都很是尷尬,畢竟大家的關(guān)系是敵非友,還得強調(diào)這份姻親關(guān)系,按照親
族一樣寒暄,對于當(dāng)事雙方想來都不是什么欣喜之事。徐樂在旁看著,也覺得說不出的別扭。他開始理解父親為何當(dāng)年樹敵無數(shù),自己其實也很想戳穿這些令人作嘔的虛偽面具,讓大家按著本心說話行事。楊思仇恨李淵,李淵不喜楊思,這都沒什么大不了。說到底這個人也是自己保下的,讓她隨著自己過活就是,如果因為她的身份或是與李家的淵源惹出禍患,自己也會一力承擔(dān)。話說到這
一步,還有什么不放心,又有什么必要繼續(xù)做這把戲?只聽李淵又說道:“這大興宮中,本就有你的住處。孤這就命人將宮室打掃干凈,讓你可以居于舊地。宮中哪些內(nèi)侍宮娥是你熟識的,說與管事之人,讓他把人調(diào)撥于你。
不過當(dāng)日殷賊倡亂胡亂殺人,宮中不少人為其所害。你的那些舊屬,只怕也難免遭毒手,你也不要太難過。”楊思本來也是按著規(guī)矩,配合李淵一板一眼的演戲。她說得每句話就像是早已背熟的,不管李淵說什么,都能馬上從容答對,不需要考慮,也能回答得讓人滿意且滴水不
漏。就連語氣都像是經(jīng)過專門訓(xùn)練,聽上去讓人感覺格外舒坦,但就是空靈呆板全無靈魂,像個傀儡多過活人。可這時聽到李淵如此安排,楊思的語氣忽然一變:“多謝圣人厚愛,只是奴乃不祥之身,不合居于宮中,以免對圣人氣運有損。若是誤了圣人國事,奴便萬死難辭其咎。還
望圣人開恩,允奴離宮獨居,只要不追奴之罪孽,便銘感五內(nèi)。”李淵一愣。他方才的安排雖然口氣平和聽上去像是商量,但實際就是在傳達(dá)圣旨。作為亡國之女,對于君王圣旨有什么資格違抗或是討價還價?如果不是楊思剛才的對答
得體,李淵甚至要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個渾人?不過他并未發(fā)作,而是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是朕想差了。你與酅國公許久未見,如今重逢,姑侄之間正好多做盤桓。只不過酅國公府邸窄小,只怕照顧起來不大方便。
”
“奴與酅國公雖為親眷卻無往來,如今待罪之身更不敢去叨擾。”楊思說到這里,抬眼看了一眼徐樂:“奴能于亂軍中保全性命,全靠樂郎君之力。如今奴夜晚之間,也常被噩夢驚醒,夢中情景一如當(dāng)日江都城中變亂情形。夢中奴心膽皆碎,醒后依舊心悸頭暈輾轉(zhuǎn)不安。唯有在樂郎君府中,才能感到安心。一想到有樂郎君這位恩人在身邊,縱然那些亂軍真的再來奴也不懼。還望圣人開恩,允奴在樂郎君
府中居住。這也是家慈當(dāng)日心愿,奴不敢違拗。”李淵聞言一愣,他側(cè)頭看看徐樂:“阿樂,你沿途護(hù)送乃是迫不得已,如今到了長安,自有千軍萬馬保護(hù)二娘周全,你縱然就此放手也不算違誓。可是二娘一心要在你府中
居住,朕也不好拒絕,如今這件事便要問你。你的府邸算不上寬闊,二娘身份又不同于尋常不能慢待。你可愿意讓二娘居于府中,又能否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徐樂看向楊思,這時楊思也正好向他看來,兩人目光交匯一處,徐樂能看出楊思眼神里那種期望與祈求之意。其實李淵說得有道理,不管于公于私楊思都是住在大興宮更為合適。再說她這么個燙手饅頭落到自己手里,自己就得承擔(dān)對應(yīng)的責(zé)任,一旦其有個病痛或是好歹,自己都要承擔(dān)對應(yīng)的責(zé)任,實在是得不償失。然而看著楊思的眼神
,又想到楊廣、蕭后的囑托乃至之前船上楊思滿手血污不顧一切為自己和韓約等人裹傷的情景,徐樂的心便莫名一軟。既然她想留在自己身邊,自己又何必非要拒絕?再說自己也把話說得明白,在玄甲騎便不是在宮里,不能擺公主的架子。自己能養(yǎng)活那么多人,難道還養(yǎng)不活一個弱質(zhì)女
流?
徐樂朝李淵正色道:
“圣人放心,臣自當(dāng)竭盡所能照應(yīng)二娘,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雖然臣的府邸不能和宮室相比,不過一人居住也是綽綽有余。”李淵看看徐樂又看看楊思,過了片刻忽然大笑起來:“孤早就說過,你像極了衛(wèi)郎君,就連這樁事也是一樣。當(dāng)日長安城中,愿意隨同衛(wèi)郎君吃苦的名門貴女不知千百。二娘有此心思,倒也不算奇怪。不過朕也要提醒阿樂,別忘了二娘的身份。若是當(dāng)真讓她吃苦,朕可是不會答應(yīng)。你那府邸也太小了些,朕這便命人另擇大宅供你等居住。
有何短缺只管開口,就是記住一點,不可讓二娘受半點委屈!”李淵說到此,又將楊思喚到身旁寬慰一番,語氣格外和藹,儼然慈父模樣。此情此景倒是一副慈孝仁愛合家歡樂的大好局面,徐樂也暗自松了一口氣,從李淵的表現(xiàn)看,似乎楊思今后可以在長安安心生活,不會有什么兇險,自己也算履行了對楊廣夫妻的承諾,沒有損害徐家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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