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掩映間，幾點(diǎn)篝火燃起。點(diǎn)篝火的乃是做慣沒本錢營生，常年與官府周旋逃避追捕的行家，火頭不旺既可取暖烤食，也不至于被人輕易發(fā)現(xiàn)火苗暴露行藏。加上所選的地方乃是一片山環(huán)之內(nèi)，遠(yuǎn)

    離道路人跡罕至，即便是常年在山中討生活的獵戶樵夫，等閑也不會來到這種地方。若非是特意前來偵測的斥候，絕不會發(fā)現(xiàn)這等所在。

    不遠(yuǎn)處的森林內(nèi)，百十匹戰(zhàn)馬零星分布拴在樹上。所有的馬都戴了口嚼子，馬蹄也用軟布牢牢包裹，保證戰(zhàn)馬不至于發(fā)出動靜露出破綻。在每堆篝火旁，都圍著十幾條漢子，在森林中還藏著十幾個手持短弓凝神戒備的軍漢，這些人便是這幾日與玄甲騎交戰(zhàn)，讓玄甲眾將心頭火起卻又一時想不出太好辦法對

    付的瓦崗游騎。

    王世充聯(lián)合李淵共抗瓦崗之事雖然隱秘，但是李唐數(shù)萬大軍調(diào)度總歸瞞不過人。更別說瓦崗軍亦在關(guān)中廣植耳目，是以這邊李家大軍甫出長安，李密也就得到了消息。正如劉文靜所推測的一樣，即便是挾新勝之威的瓦崗，也不敢無視李家六萬虎賁所帶來的壓力。李密一方面加緊進(jìn)攻洛陽，另一方面依徐世勣主張，派出小股精騎越潼關(guān)

    直入關(guān)中，時刻監(jiān)視唐軍動向。這種調(diào)度說易行難，畢竟山林行軍秘密監(jiān)視不同于沙場陣戰(zhàn)，少量騎兵既要秘密調(diào)度又要不讓對手斥候發(fā)現(xiàn)，就更不是易事。即便是訓(xùn)練有素的鷹揚(yáng)甲騎，也難以完成。

    也多虧瓦崗軍中有大量綠林好漢江湖豪俠，才能在山林間行動自如，視數(shù)萬大唐兵馬如無物。火堆旁，一個偉岸的身軀端坐，棗紅色的面皮在火光映照下色如凝血。在他身邊圍繞著幾個大漢，眾人身上都是一身短打衣靠干凈利落，顏色則與山石相仿，看上去很是

    有些邋遢。不過對他們來說，一身打扮只為行動方便，于其他并不在意。這些人便是這支小股騎兵的首領(lǐng)，亦是隋末草莽間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任意一人，都能在長安刑部的架閣中找到厚厚的罪檔，也都曾出現(xiàn)在大隋的海捕文書上。其中有

    幾個人因為罪行累累，其姓名甚至連楊廣都有所聞。或稱綠林好漢或稱游俠惡少，根子上都差不多。都是些打家劫舍好勇斗狠之徒，如果說有什么區(qū)別，那就是他們背后并無高門大戶支持，也沒有家族勢力可為蔭庇，全靠

    自己一刀一槍搏殺乞活，這名號也是憑借一身本領(lǐng)以及膽量所掙下。這等人眼中門第家世，遠(yuǎn)不如武藝本領(lǐng)好用。能夠為他們所推崇，必然要有一身過硬的本領(lǐng)。當(dāng)下居中而坐的大漢單通單雄信，便是靠著身本領(lǐng)以及那條名為“寒骨白”的

    長槍，折服一干綠林豪杰，成為當(dāng)下中原草莽群雄盟主一般的存在。單雄信與徐世勣既是同鄉(xiāng)也是摯友，在其投奔瓦崗之前，就已是名動江湖的豪杰，乃是中原綠林中大名鼎鼎的“飛將”。歸順瓦崗之后，與徐世勣并稱為翟讓身邊左輔右弼

    ，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李密加入瓦崗之后，瓦崗軍實(shí)力今非昔比，軍中猛將如云，不過單雄信依舊是瓦崗軍內(nèi)一等斗將，裴行儼、羅士信等人與單雄信或友或敵，但是對于其一身本事，尤其是那身江湖本領(lǐng)全都暗自點(diǎn)頭稱贊。也正因為此，這次帶領(lǐng)游騎窺伺唐軍動向的重任才落到單通肩上，也只有他才有這份膽量，帶領(lǐng)手下這不到百騎的小隊，主動向李唐數(shù)

    萬大軍挑釁。這些人本就是刀頭舔血亡命之徒，又有單雄信這等豪杰帶隊，就越發(fā)的肆無忌憚。哪怕是這等雞蛋碰石頭的事也照樣敢做。再說之前大戰(zhàn)驍果軍的時候，他們也是這般以

    輕騎襲擾，最終成功瓦解驍果軍勢。有了得手的經(jīng)驗鼓舞，他們膽子也就更大一些，哪怕這次的對手不同以往，也并不曾讓他們感到恐懼或是遲疑。靠著弓馬嫻熟外加長于山林作戰(zhàn)的特性，單雄信帶著他這些部下采用打了就走的戰(zhàn)法，不和玄甲騎戀戰(zhàn)。先下手為強(qiáng)后下手遭殃，玄甲騎被動接招難免落后一步。何況山

    地行動難以結(jié)陣，身上的披掛更是累贅，是以玄甲騎的行動速度沒能跟上這些綠林軍，單雄信的損失還不算太大。不過饒是如此，幾日廝殺下來，這近百人的隊伍也折損了四成。換做其他的部隊遭遇這等傷亡早就難以承受，這些綠林人卻并沒有退縮或是畏懼，相反所有幸存者全都神

    采奕奕，哪怕口糧馬料即將見底，也沒有取得多少斬獲，眾人也不為所動。火光閃耀，比火光更為明亮的，是這些人的眸子。對于伙伴的傷亡折損，他們的反應(yīng)極為冷漠。自從入綠林那一刻，就已經(jīng)把自家生死置之度外，朝生夕死乃是綠林人的

    宿命。是以眾人更在意活著的時候如何享受，于死者并不在意。大家都是提著腦袋闖蕩，死了權(quán)當(dāng)睡下，有什么必要大驚小怪？比起死傷者，他們更在意自己這條命可以換幾個對手，又能取得何等戰(zhàn)果。身在敵軍腹地，不敢放聲交談，但是情緒與念頭總歸難以壓制，交頭接耳低聲聒噪誰也阻攔不

    住。即便是單通本人，也沒有干預(yù)得意思，反倒是得意的與身邊頭目交談著這幾日交鋒心得。

    四周彌漫著烘烤干糧所產(chǎn)生的特有香味，眾頭領(lǐng)一邊貪婪地嗅著這美妙味道，一邊品評著對手以及自己的手段。

    “我看玄甲騎也沒什么了不起，和驍果軍比起來，頂多是半斤八兩。之前把驍果軍吹成了天兵天將，最后還不是咱的手下敗將。”

    “聽說李家得關(guān)中，全靠玄甲騎廝殺。咱這回先滅了他們的銳氣，看看李家還敢不敢摻和咱們的事！”聽著幾個頭領(lǐng)的言語，單雄信臉上也露出笑容，不過還是提醒眾人道：“莫大意。自家人說笑幾句沒啥，誰要是真把他們當(dāng)成軟貨，那可是拿自家弟兄的性命做耍。嘴上不說心里也該有數(shù)，咱們能勝驍果軍，主要靠徐大出謀劃策，硬碰硬咱不是人家對手。玄甲騎既能有這么惡的名聲，又怎會沒有真本事？這幾日咱的弟兄死傷不少，說他們

    不行，如何對得起那些弟兄？”

    “他們自然有些本事，不過比驍果軍”“咱們遇到的驍果軍已經(jīng)算不上精銳了。”單雄信冷哼一聲：“那些人也算既不算兵也不是綠林，充其量就是喪家犬，又有徐大那等人物給咱出主意，這仗才打得舒坦。真要

    換個地方，咱怕是不夠人家一手收拾。玄甲騎銳氣正盛，比驍果軍難對付。徐大又不在這，光靠咱們幾個，注定不是對手。”

    “單頭兒這話的意思是要撤？”

    說話的頭領(lǐng)滿臉不甘，“這還沒過癮呢就走？不是便宜了李家？再說咱的消息還沒探明白，這時候回去不怕誤了大事？”

    單通點(diǎn)點(diǎn)頭：“明個一早就走。見好就收，再不走就怕走不成。”說話間他回頭看了看樹林方向，又轉(zhuǎn)回身望著幾個頭目：“這幾天折了這么多弟兄，總歸不是什么好事。綠林人不怕死，卻也不能輕賤自家性命。反正該探的也探得差不多

    ，該向徐大討章程。等他想好主意再打，咱就肯定不會吃虧。”在這干綠林人心中，徐世勣已經(jīng)是如同諸葛亮、姜子牙一般的活神仙，聽到單通這么說，全都點(diǎn)頭贊同，只有剛才那位頭領(lǐng)還有些不甘，嘴里嘀咕著：“這話倒是沒錯，就

    是有點(diǎn)可惜。聽說玄甲樂郎君的本事比宇文承基還要了得，還想讓單大和他較量較量，看看是他的馬槊厲害還是單大的寒骨白硬扎。”前者大破驍果軍活捉宇文承基之戰(zhàn)，瓦崗軍乃是以謀略取勝，并未與承基比并武藝。到了最后廝殺之時，更是瓦崗眾多猛將一擁而上群起圍攻，還用上了撓鉤套索，是以

    顯不出雙方手段你。不管是單通本人還是這些好勇斗狠的江洋大盜，都以此為憾。尤其隨著瓦崗軍猛將日增，單通飛將之名逐漸褪色，于軍中的名氣被壓下。這些老弟兄嘴上不說心里不服，自然希望頭領(lǐng)打一場漂亮仗揚(yáng)名立萬。承基不能再戰(zhàn)，就只好

    考慮徐樂。另一名頭領(lǐng)也附和道：“我看丁大這話沒錯，要不明個找機(jī)會，和徐樂做過一場再走？看他長得白白凈凈好象個書生，若不是那么多人說，我真不信他有什么本事。多半是

    個巧將，沒有什么氣力。單大這寒骨白掄起來，砸也砸死他。”“我看黃三這話沒錯。”名為丁慶的頭領(lǐng)立刻接話：“他是李家頭號斗將，若是能把他的頭帶回去，徐大一準(zhǔn)歡喜。到時候也讓那些人看看，咱綠林人是不是只會偷雞摸狗上

    不得臺面。”

    單通卻一搖頭：“要走就干脆些，沒得橫生枝節(jié)。想打有的是機(jī)會，不必非趕這次。”

    說話間他看向稍遠(yuǎn)處，在距離單通約莫二十步的地方，拴著一匹棗紅色戰(zhàn)馬，拴馬的并非林中樹木，而是一根粗若兒臂的木樁。

    木樁長有丈余，頂端處嵌一根長二尺四寸的寒鐵槍頭，槍頭為三棱形狀頂端及四面開刃，月色之下發(fā)出瘆人的白光。

    這便是單通賴以成名的兵刃：寒骨白。出身綠林的單通并不用馬槊，而是用這條鐵槍。其槍桿為上好的棗木制成質(zhì)地堅韌，即便是與馬槊對砸也絕不會吃虧，而頂端寒鐵則是來自于一位倒霉的西域商賈。這塊

    寒鐵本是商賈砸下全部身家希圖拿到長安搏富貴的希望，沒想到反成了催命符。

    單通以重金雇傭巧匠，將這塊價值連城的寒鐵鑄成槍頭，鋒銳所向之處無堅不摧，哪怕是所謂的寶甲也難當(dāng)一擊。這條大槍便是單通行走江湖的倚仗，亦是他半條性命。只要有大槍在手，不管是何等猛將，他都有把握一戰(zhàn)。也正是有這條大槍在，這些江湖亡命就有底氣向任何強(qiáng)敵發(fā)

    起挑戰(zhàn)。看著手下人失望的神色，單通又一笑：“急個球！左右人在那，還怕沒了仗打？等到討了章程回來，再和他交手不遲。這回我跟徐大得說好，絕不能像對付承基那樣亂打一

    通。不管如何，都得讓我和徐樂比一比，讓他們知道咱綠林人”

    單通話音未落，忽然面色一變，身形霍然而起，腳尖點(diǎn)地人已經(jīng)飛身跳起，如同怒鷹一般掠向樹林方向，口內(nèi)斷喝一聲：“小心！”

    與此同時，森林中也傳出一聲怒喝，隨后便是半聲慘叫。血光迸濺，死尸倒地。慣于偷襲獵物的狼群，今日終于遇到了獵手。獵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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