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夕陽染紅了天邊,也將半個江寧城浸在了暖洋洋的紅霞當(dāng)中,陸績摘抄完了下午的醫(yī)案,趴在桌子上狠狠地伸了一個懶腰,實話,隋唐時期雖然已經(jīng)有了胡椅和板凳,但是其流傳范圍卻僅僅限于底層人民,真正的上層人士和達(dá)官貴族依然采用案和蒲團(tuán)這種形式,平時要么是跪坐,要么是盤腿坐,沒辦法,畢竟從文化交流這個角度來看,始終都是以一種從下而上的方式在改變。
但這顯然就苦了我們的陸大教授了,盤腿坐著趴著寫字,陸績覺得自己的腰和脖子都快扭斷了。
此時一樓大堂里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只剩下三五個等待開藥的病人,實話,陸績剛來的時候真的很吃驚,他原以為,義診會引來很多愛占便宜的人來這里蹭醫(yī)蹭藥,可經(jīng)過這兩天的觀察,來的大多數(shù)都是真正有困難的貧苦人家,占便宜的現(xiàn)象倒還真不多見,陸績也很好奇,這究竟是因為盛世民風(fēng),還是因為天女在百姓心中無可比擬的威望,亦或是兩者都有?
孫百年將桌上的脈診、紙張都?xì)w置好,起身向劉義春遙遙作了一揖道:“劉大夫,今日便辛苦你了。”話罷,又向陸績點了點頭,也沒些什么,便帶著兩個徒弟走出了大門。
陸績知道,孫百年能向他點這個頭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這個大叔脾氣暴,就這短短的兩天里,陸績就不知道看過他那兩個徒弟挨了他多少頓臭罵,整個醫(yī)館里,除了資歷比他更高,醫(yī)術(shù)更精湛一點的劉義春,他幾乎對誰都沒有個好臉色,他能沖自己點這個頭,恐怕還是因為自己這個讀書人的身份。
晚飯過后,來館里的人就會少了,所以兩個大夫不會在晚上一起坐堂,而是輪流值班,一直到戌時,天策館才會打烊閉館。
因為陸績就住在府里,所以晚上無聊的時候都會帶在館里,劉義春是個慈眉善目的半大老頭,為人很和善,比起鼻孔里噴火的孫百年來,陸績自然更愿意跟這個劉大夫嘮嘮嗑、聊聊天。
劉義春給最后幾名病人開了藥方,恰好屏兒送了兩個人的晚飯過來,兩個人便找了張空著的桌案扒拉起了晚飯,劉義春一邊吃著飯,一邊問道:“陸公子,來這天策館也有兩日了,感覺如何啊?”
“天策館普世濟(jì)民,兩位大夫也是仁心仁術(shù),孫大夫雖然脾氣大了些,但那是真性格,對病人也是無微不至,劉大夫你就更不用了,人好醫(yī)術(shù)更好!”陸績由衷道。
劉義春哈哈大笑,那筷子指著陸績道:“你這子,倒會話。不過你卻搞錯了重點啊,我們兩個大夫也只是收人銀錢坐堂診病,這天策館能有今天,大姐是居功至偉。”
“嗯。”陸績咬著筷子,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疑惑了好幾天的問題道:“劉大夫,子初到洛陽不久,實在很疑惑,這大姐一介女流,為什么會在百姓中這么有威望呢?”
劉義春擺了擺手,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天策館建于武德六年,當(dāng)時秦府的主人還是兩位姐的父親秦三變,貞觀二年老館主病亡,秦府沒有男丁,當(dāng)時的大姐才只有如今二姐這般大,便扛起來整個秦府乃至天策館,大姐早慧,不僅將天策館打理的井井有條,而且不斷的給貧民出資修建義學(xué)、義莊,每逢出現(xiàn)天災(zāi),大姐都會給貧民派糧,我劉某拍著良心話,大姐要比她的父親做得更好,人心都是肉長的,大姐的這些年的辛苦和付出,我看得見,那些老百姓也看的見,如何不讓人敬佩呢!”
竟有如此奇女子,歷史上卻沒有絲毫筆墨記載,陸績聽后十分詫異,心中也充滿了敬佩。
陸績思索了片刻,好奇道:“義診、義學(xué)和義莊的修建和日常支出恐怕都不是一筆數(shù)目,就算秦家家資豐富,也經(jīng)不起這些年這么大的開銷吧?”
劉義春笑著指了指樓上,神秘道:“天策館的生財之道就在樓上。”
“卦館?”陸績詫異。
“對嘍。”劉義春點了點頭,笑道:“這秦家乃是三國管輅的嫡親后代,卜筮、相術(shù)皆是家傳絕技,老太爺秦昱更是當(dāng)過前朝的太卜令,人的名樹的影,洛陽是什么地呀,達(dá)官貴族世門豪紳數(shù)不勝數(shù),誰不想發(fā)財升官趨吉問兇啊,再加上大姐在百姓之中威望甚高,那些個豪門大族可都求著我們大姐看卦算命呢!”
“劫富濟(jì)貧的女俠啊這是?”陸績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哈哈,你這子。”劉義春笑著指了指陸績,片刻后又氣憤道:“不過最近洛陽城風(fēng)波驟起,是大姐的真容畫像流傳了開來,大姐從就帶著面紗,不欲人知其真容,現(xiàn)在畫像流傳,必是親近之人所為,如此強(qiáng)人所難之舉,若是讓我知道了是誰,定要拿針扎死他!”
陸績一下就把臉埋進(jìn)了碗里
就在劉義春滔滔不絕地夸贊大姐時,突然有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帶著一個亦步亦趨的仆從邁入館內(nèi),剛一進(jìn)館就大聲呼呵,劉義春見館里來人,以為是來瞧病的,剛剛抬起半個屁股,聽到了這漢子中氣十足的呼呵聲,哪里像是有病的樣子,便又坐了下來。
陸績定睛一看,哎喲,來的還是個熟人,不僅是熟人,而且還是大客戶。
這不就是那晚出手闊綽買畫的公子哥嘛。
一個學(xué)徒見漢子吆喝,連忙一溜煙地跑到了漢子面前問道:“不知這位公子有何貴干?”
“天女在不在館內(nèi)呀?”漢子笑瞇瞇的道。
“我們大姐已經(jīng)出門半月有余了,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呢。”
那漢子眼睛一橫,冷哼一聲道:“哼,是真不在,還是騙我不在啊,你知道我是誰嗎?左武候大將軍丘和的嫡孫,左衛(wèi)將軍丘行恭的嫡子丘神績是也,你莫糊弄我了,快叫你們天女出來。”
“這”學(xué)徒是被唬住了,扭頭看了劉義春一眼,見劉義春輕輕地?fù)u頭,苦著臉道:“丘丘公子,人沒敢騙您呀,我們大姐是真的不在。”
丘神績順著學(xué)徒的眼光朝劉義春這邊看來,一眼就看到了跟他面對面的陸績,猶疑了片刻,指著陸績篤定道:“你、你不就是”
“咳咳,丘公子。”陸績趕忙硬著頭皮站了起來打斷道,此時想溜是溜不掉了,他可不想被劉義春拿針扎成刺猬。
陸績見劉義春一臉錯愕地看著自己,彎身低頭道:“這家伙我認(rèn)識,我來解決。”
陸績趕忙三兩步趕上前去,一把拽住丘神績就往二樓藥房走,邊拽邊朝丘神績使眼色:“哎呀呀,丘公子大駕光臨,就別在一樓站著了,我們?nèi)巧虾缺瑁缺琛!?br />
天策館二樓藥房。
陸績給丘神績沏了一杯苦丁茶,特意放了一大把苦丁,看著五大三粗的丘神績?nèi)滩蛔÷裨沟溃骸扒鸸樱阋蔡缓竦懒耍瑒偛旁跇窍履憧刹铧c兒把我給賣了。”
丘神績吸溜了一口茶,苦的自己直咧嘴,訕訕道:“兄弟,我這不是嘴瓢了嘛。”
陸績翻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嘴瓢這才治你的嘴。
丘神績一把茶杯推得老遠(yuǎn),隨即興奮道:“兄弟,這幾天天女的畫像在洛陽城里傳得沸沸揚揚,可是我拿的是原版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實話,我之前還真懷疑你是不是隨便畫了幅圖騙我,畢竟誰也沒見天女的真容,我是信七分疑三分,可是今天在這兒見到你啊,我信了!”
陸績苦笑著摸了摸鼻梁,除了應(yīng)承著還能怎么辦?陸績能肯定,此時要是跟丘神績了實話,自己一定比被老劉的針扎死死的更慘。
“那丘公子今日是為天女來的?”
“那當(dāng)然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丘神績這么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搖頭晃腦起來還真有幾分憨萌。
陸績笑了,調(diào)侃道:“那你認(rèn)為你真的能把天女的面紗給摘下來嗎?”
丘神績狡黠一笑道:“原我是想摘的,我那是怕你騙我,現(xiàn)在能在天策館里看到你,我就安心了,那還摘什么,只管放手追求就是了嘛。”
陸績一攤手,無奈道:“可是大姐真的不在府中。”
丘神績神色一暗,悵然若失道:“還真不在啊,可惜啊可惜,來還想順便找天女算一卦的,總覺得最近有點兒走背運。”
嘿,這官二代官三代還能走背運?陸績此時定下神來仔細(xì)一想,這丘神績還真是什么無名之輩,是武則天手下著名的酷吏,他老子丘行恭和爺爺丘和那更是唐初的開國名將,戰(zhàn)功顯赫。
陸績好奇地問道:“丘公子還能走什么背運?”
丘神績嘆了一口氣,郁悶道:“還不是家里那個老頭子嘛,年紀(jì)大了還拼上孫子了,非要讓我們哥幾個學(xué)什么詩詞文章、琴棋書畫,你這不是鬧騰嗎?偏偏明天老頭子八十大壽,一群老頭少不得又犟在一起,我就怕長孫家那個裝模作樣的長孫孝政,每次見他我頭都大了,張嘴閉嘴之乎者也,肚子里裝了幾點兒墨水就愛在幾個老頭面前賣弄,搞得我們家老爺子顏面盡失,回頭就把我們兄弟幾個罵的狗血淋頭,你我們是武將世家,干嘛跟他們噴這吐沫星子呢,論打架我一只手都能掄他仨。”
陸績眼珠一轉(zhuǎn),一個主意又上心頭。
“丘公子這點兒煩惱,還犯不上找天女。”
“嗯?”丘神績一愣,好奇地問道:“怎么?你有主意?”
“丘公子,我們可是第二次合作了,這規(guī)矩”
“要錢?”丘神績很上道。
“嘖嘖,提錢多俗啊。”陸績搖了搖頭,繼續(xù)道:“我只有一個要求和一個請求。”
“哦?來聽聽。”
“要求就是你必須要對我畫像之事守口如瓶,請求嘛,是希望丘公子可以幫我尋個人”
陸績的那人自然就是他“名義”上的姨,雖陸績對那姨并沒有什么感情,而且也已經(jīng)找到了安身之所,但出于道義,陸績既然繼承了人家的血脈和身體,也就有義務(wù)去通報一下人家家里面的情況,表哥吳田她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回來了,是生是死都還沒個定論。
丘神績拍著自己的胸脯保證道:“我們家世居洛陽,你放心,你的這兩件事我都應(yīng)承下來了。”
陸績笑了,勾了勾手指道:“附耳過來。”
兩個人耳語了一陣,丘神績猛然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妙啊!兄弟大才!”
丘神績原地踱了幾步,口中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得趕緊記下來,免得忘了!”
“樓下有紙筆。”陸績笑著提醒道。
丘神績連忙一撩前襟,轉(zhuǎn)身便往樓下跑,才跑到一半,忽然停住扭頭大聲道:“嘿,兄弟,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陸績。”陸績笑答。
“哈哈,好,你是個有意思的人,陸績,我記住啦!”丘神績哈哈一笑,便“噔噔噔”一路跑的下了樓。
這憨貨!
陸績微微搖了搖頭,剛才跟他了半天口干舌燥,便隨手抄起了桌子上那杯茶喝來了一口。
呸呸呸,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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