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薊縣城南,野外。
五百精騎扎下簡寨,寨中堆土山建瞭樓,軍馬栓于營北,有士卒磨制箭簇,行伍間明哨暗哨行進有序,一切布置宛若戰(zhàn)時。高大的轅門立著燕字大旗,伴著林中尖戾的鳥鳴,有攜弓帶箭的健卒扛著近郊打來的野味回還營地。
這座營地帶著肅殺的氣氛,靠在轅門下的門卒肩膀依著長槍懷中抱著強弩,連弦都已經(jīng)拉開搭著短矢……他們經(jīng)歷了長達半年的攻守,以袍澤半數(shù)折損的代價接連挫敗兩個強敵……能活下來的,便已是精卒勁卒,何況還被將軍燕北帶在身邊。
這五百名膀大腰圓體形健碩的騎卒,在戰(zhàn)場上足可以一當三。
五百騎一路輕簡,甚至都沒帶中軍大帳,整個營地除了搭出的營柵之外內(nèi)里多是拴馬樁、茅草扎制的箭跺一類臨時用具,甚至隨行轅車都只有雙十之數(shù),此時伴著漸漸變暗的天光搭出四十堆篝火,倒也不覺冷清。
燕北將披掛的大鎧解開,與環(huán)刀、兜鍪一塊靠著拴馬樁堆著,活動幾下身體這才叫人提來水桶,刷著坐騎的長毛對高覽道:“把麹義叫來,一起吃點東西?”
盤腿坐在一旁的高覽聞言放下剛剛拿出的干馕餅,用皮子包好又放回到馬臀囊里,正起身要在營中尋麹義,轉(zhuǎn)頭就聽到麹義那特有的好似西北大漠黃沙灌進喉嚨的豪邁嗓音道:“將軍,瞧瞧這個,麾下兒郎善射啊!”
“正要尋你……嚯,你們這是抄了野豬窩?”燕北聽到聲音一轉(zhuǎn)頭,便見麹義擼著袖子,左肩扛著一頭超過百斤的山豬,右手拽著一條粗壯的豬腿在地上拖著,粗略一看足有三百斤的大家伙緩緩走過來,笑道:“沒有,晌午放了兩隊弟兄出去,想著打點兔子晚上也好開個葷,不成想運氣還不錯,三十多把弩一下把這兩頭射成篩子,剩下的還有些跑了。”
燕北撂下刷子,挽起袖子從鐵靴外側(cè)抽出一尺半長的匕首,招呼軍士取過一張案幾將大山豬撂在上頭,舔著唇便笑,先捅了幾刀斜刺著拉開傷口放血,這才擦著手道:“正好,把這收拾收拾,弟兄們都能分上幾兩肉吃。阿秀,派人去周圍鄉(xiāng)里尋幾口大甕。”
麹義拍著手笑道:“看模樣將軍這是有喜訊要告訴我等啊!”
“不錯,怎么,你想現(xiàn)在就聽聽?”燕北抱著木柴走到篝火旁放下,對高覽等人問道:“你們想怎么吃,煮些肉羹,豬肋炙上兩片,再混著大醬弄些湯……快,讓輕騎趁著城門未關(guān),采買些豆腐、青菜,咱們今天吃點好的。”
先漢時孝武皇帝時淮南王劉安喜好煉丹,一不注意做出了鹵水點豆腐,過了三百年豆腐在東漢已經(jīng)成為豐富漢人餐桌的一道美食。
高覽滿臉笑容拍手應諾,轉(zhuǎn)臉便叫親信騎從去跑一趟腿,倒是麹義連忙擺手道:“現(xiàn)在不能,現(xiàn)在不能,有禮之會,無就不行,將軍。”
著,麹義便腆著一張虬髯臉湊到燕北面前陪著笑道:“今日……咱們也飲些酒?”
“飲酒啊?”燕北板著指頭數(shù)數(shù),打了很久的仗,擊敗孟益慶了一次功,當因為轉(zhuǎn)眼俘虜被關(guān)羽劫走,燕北也沒什么可高興的,當日飲宴無酒;擊敗公孫瓚,更是還未入陽樂城便被魏攸尋到,也是沒什么飲酒的機會,麹義賠笑的一句貪酒之言,卻令燕北的思緒飄出好遠,半晌才一拍手道:“阿秀,再讓兄弟沽些酒來,今日索性有酒有肉,且快活一回!”
當年逢戰(zhàn)必飲酒壯氣的草莽之徒,不知不覺已成了治軍嚴謹?shù)尉撇徽吹膶洝?br />
現(xiàn)在想來,燕北心里竟是古井無波,早習慣了這般做派。
轉(zhuǎn)眼間,山豬血已經(jīng)流盡,燕北在腰上圍了一塊皮子,便提著短刀分割豬皮,三兩下便將半片山豬皮肢解開來,周圍士卒都還沒見過他竟有這般精湛的水平,麹義也贊嘆道:“將軍下刀竟能不損整皮便是像您這般年輕的獵戶也是做不到的吧。”
燕北專心收拾著大山豬,一面滿不在意的笑道:“少時家貧,燕某又非善類,總要做些惡事來果腹,兄長壯勇而豪邁,獵物尋常都是他打回來,三郎呢,又是我們兄弟的指望,我們兄弟仨就指望著三郎讀書知禮,能做個士人哩!這等解皮之事,自然由燕某一改承擔。”
就在這時,營中門卒過來報道:“將軍,高校尉、麹校尉,營外有人前來是拜訪將軍,是中山甄氏。”
“甄兄來了?快請進營吧。”燕北聽到稟報臉上便綻出笑容,等遠遠看到兩個身影被篝火照亮并肩走入營中這才朗聲笑道:“甄兄倒是好口福,燕某營中半年來最豐一餐,便叫你趕上了!”
那并肩二人的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應,等臨近了燕北才發(fā)現(xiàn),來的不是甄儼,是甄堯與今日下午見到的牽招牽子經(jīng),不由詫異問道:“誒,竟是三郎與子經(jīng)兄到訪……這甄兄去哪兒了?快一年未見,燕某可甚是想念啊!”
他的可不是假話,在冀州時,他最感謝的人就是甄儼。雖然他很清楚,甄儼對他有些看不起。但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甄儼就是一千一萬個看他不起,也比不上教習識字之恩對他的幫助大。
甄堯與牽招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尷尬之色。甄堯臉上的笑容也慢慢凝固,默不作聲地將手上提的草雞放在案幾上,這才神色灰敗地對燕北拱拱手,低沉道:“燕君,兄長……兄長不在了。”
噔!
燕北的眉頭緩緩擰起,緊咬的牙關(guān)使頜下肌肉微微突出,匕首猛地擲于幾案,鷹目瞪著甄堯數(shù)息,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頭暴怒的猛虎。
甄堯真怕他猛地暴起傷了誰。
這種盛怒在燕北臉上持續(xù)了十余息,緩緩褪去。燕北的眼睛泛紅盡力向上瞟著,深出了口氣這才對麹義平淡地道:“找人把肉食收拾了,你們弄吧。”
麹義應諾,知曉燕北這時候不可能再有興致去收拾山豬,招呼幾個當過獵戶的士卒將案幾抬到遠處去拾弄,心地看了一眼燕北,這才在心里暗罵甄堯。
這個甄氏的王八蛋,這么個營中皆大歡喜的時候跑來報什么喪,晦氣!
燕北解了腰間獸皮,在木桶涮干凈雙手,對甄堯和牽招道:“跟我過來。”
帶著二人到篝火旁坐下,燕北拾著木柴挑了挑篝火,這才溫聲問道:“給我吧,甄兄……是怎么去的,甄氏的近況,又是如何?”
“唉,去歲你領(lǐng)兵北上,冀州半數(shù)郡縣都沒有駐軍,黑山里的賊人便下山劫掠。十幾萬盜匪夾裹著流民,使吏民爭相奔走逃難,仲兄見賊兵勢大,便要阿母與族親北奔幽州,讓我們來投奔燕君你避禍。兄長守著祖業(yè)與占據(jù)中山的賊人周旋……后來聽人,甄氏鄔失火,是從里面燒起來的,仲兄,仲兄他沒出來。”
燕北默默不語,他想啊,甄儼怎么就那么傻。十幾萬餓瘋了的賊匪,又怎會是他一人所能周旋的?守著那么一份家業(yè)卻賠上性命,真的值得嗎?
“黑山賊的首領(lǐng),是張燕吧?”燕北問了一句,這才轉(zhuǎn)開話題對甄堯問道:“甄氏,現(xiàn)在如何?”
甄堯搖頭,言語中多有委屈道:“路上多虧子經(jīng)兄自安平便為我等引路,路上遭了盜匪棄些財物,家兵奴仆也死的死走的走,族人也散了,到涿郡時只剩兩個老奴和甄氏上下幾口人。到薊縣,人地兩生,多虧了漁陽王君才在今日送了些奴仆……我們也往東走過,沒有戶籍就是流民,走不出十里便會被亭長攔住。”
“這兩日,把那院子脫手出去,帶著宗族跟我走,去遼東。”燕北咬著牙,他豈能眼看甄氏蒙難。何況,冀州之亂的原因竟是因他調(diào)走了各郡駐防兵馬,“甄兄將宗族托付給燕某,燕某不能負人。我給甄氏起鄔堡,購田莊,買奴仆……那些亭長這次不會再阻攔你們,一切有燕某在。”
不等甄堯什么,燕北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正色對甄堯道:“三郎,在冀州時甄兄不以燕某粗鄙,待某如良師益友,教我識字,與我飲酒……這份恩情燕某永生不忘,如今甄兄已逝,甄氏蒙塵,無論你認不認,燕某今后都當我是你的兄長,甄氏的事便由燕某一力承當!”
正當甄堯不知些什么好的時候,轅門有士卒來報,聲在燕北身邊拱手道:“將軍,州府魏從事來了,還來著幾輛轅車。”
“我去看看。”燕北向甄堯與牽招告罪失陪,起身道:“我去迎一下,等我會兒。”
燕北才走了幾步,便見魏攸立在轅門指揮佐吏將轅車推入營地,遠遠地對燕北拱手朗聲道:“燕將軍,劉公感兵馬勞頓,特令州府賜帛五百匹、錢五萬、肉豬三頭,以慰將軍。”
朗聲罷,魏攸一臉笑容地走進兩步,問道:“營中可有魏某的酒食?趕早不如趕巧,營中埋鍋造飯,將軍可賜下魏某一口甘醇美酒,以解懸河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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