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水之戰(zhàn)，燕北陶升雙方動員人數(shù)算上民夫接近三萬，卻在兩個時辰之內(nèi)便偃旗息鼓。?

    人們只覺得方才雙方還尚未接戰(zhàn)，只看見河岸爬上黑山軍卒追趕著麹義的部下廝殺，再一轉(zhuǎn)眼，恒水上游的波濤卷著木柱沖鋒而下，這場仗便行至尾聲……陶平漢的船被打翻、過五千名黑山軍士被洪水席卷生死不知。

    意料之中的大勝，燕趙武士舉盾抬戈向岸邊壓過去，僥幸存活的黑山軍根沒有些許戰(zhàn)意，有些跪地告饒有些則想要負隅頑抗卻無濟于事，最終只能被矛戟推搡著相互踐踏，被逼著跳入洶涌的恒水河中淹死。

    最終平漢將軍陶升麾下黑山士卒只有幾股數(shù)百人的潰軍逃出燕北的包圍圈向西面的常山、南邊的巨鹿郡逃去，余者多數(shù)被翻騰的恒水淹死，或沖至岸邊脫力被燕北麾下軍士扣押著至望都受縛。

    此戰(zhàn)死傷無數(shù)，燕北以折損千二百人的代價斬及四千余、俘虜一千六百人。

    僅僅打掃戰(zhàn)場便用去一旬時日，恒水下游撈出的尸足有近萬，收繳環(huán)刀漢劍七百余柄，矛戟、弓矢七千余、皮甲千件，零散輜重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直至這場仗結(jié)束后的兩三年里，恒水下游兩岸打漁的百姓仍舊能在河中撈出碎骨殘肢、刀柄矛頭。

    猛烈的大雨，在戰(zhàn)斗結(jié)束的當晚演變?yōu)楸┯�，一股腦地下了六日。

    恒水兩岸的百姓受燕北征召，冒雨打撈的尸扒去甲胄、兵器后便用轅車拖著運往早挑選好的山谷里堆置，任由幾千具尸在山谷中腐爛，散出沖天的惡臭與瘴氣……久久不能散去。

    燕北沒時間管那些事情，眼下他有數(shù)不清的事情要辦。

    這場暴雨來的太急太大，遠遠出燕北的預計……這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事情，但雨水太足淹死的不單單是黑山陶平漢的士卒，也會淹死地里為數(shù)不多的糧食！

    整個中山都指望著這些新糧救命，若糧食被淹死，又不知會餓死多少人。

    燕趙武士、麹義校尉部、張頜別部、烏桓騎手，中山北部募的新卒、望都外的饑民和死士營，統(tǒng)共過萬的士卒與民夫被動起來，冒著大雨搶收地里尚未長成的麥子、粟米、菰米。

    就連燕北的挽著袖子提著鐮刀下地，中山實在是等不得了。

    這么大的雨，地里頭種的莊稼幾日就會被淹死，要是等雨停，都要爛在地里。

    諸縣的人丁他是用不上了，暴雨的前幾日里便有各縣長吏冒雨向望都稟明災情，暴雨沖垮房屋、尤其在常山關一帶的山丘天塌地陷，鄉(xiāng)里一個接一個地遭災，各地都指望著燕北能給他們派些人手……可是狗屁啊，燕北手上哪里還有那么多的人手去派遣，上萬軍卒打仗是夠用了，可幾日里收割中山國上千傾田地，分身乏術。

    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戰(zhàn)后第七日，盧奴城東南的安熹縣鬧了瘟疫！

    最初的病原便是安熹縣幾個鄉(xiāng)的閭里被恒水沖下來的大洪摧垮了房屋田宅，幾百戶平民黔流離失所，只能就近向縣城避難豈活。也不知是從誰開始，高燒不退上吐下瀉，接著病癥便在三三兩兩的災民間傳播，誰都沒當回事，再往后的幾日里疫情來快，幾百上千人都鬧了病，甚至在城中百姓也開始傳播。

    人們這才知道，鬧疫病了！

    家家有伏尸、戶戶聞哭聲。

    受災百姓的慘重燕北單單從安熹縣報來的書信便不忍再觀，整個冀州北部各縣的位置在他腦海中仿佛地圖一般清晰，當他知道安喜縣鬧了疫病后，便知道原因何在……在他�。�

    安喜縣的位置正處在恒水一路南下向東改道的位置，大水淹了陶升繼而一路南下，沿著河岸向東改道卻無法承載那么大的水流，便向南涌上田地、淹過屋舍。

    燕北過，病死的人和飛禽走獸，都會生出邪毒。邪毒鉆進流民身體里，被帶到安熹縣。

    他對安熹縣的瘟疫束手無策，但卻想到前些時候讓恒水中段兩岸鄉(xiāng)里百姓為他搬運黑山軍尸的百姓，連忙命人派探馬前去問詢，接著便命麾下穿了那些黑山軍身上扒下來衣甲的士卒把甲胄都去了，閉鎖在望都城外的營地里，方圓千步不教任何人進去。

    “將軍，左右鄉(xiāng)里確有人感染風寒、正是邪毒入體的癥狀。”

    果不其然！

    燕北瞪了眼，趕忙命一隊軍隊騎快馬入各鄉(xiāng)里，將那些害了病的百姓聚到一起，不讓旁人與他們接觸。

    至于請醫(yī)匠，燕北根就沒想過這種事。行伍之中有個外傷，輕些便抹點草藥，熬些藥石湯水，軍卒體格子好，多半都能扛得住，若是斷骨傷筋，多半便像張雷公那樣把傷腿接上下半輩子也成了跛子……若是害了疫病？喝些湯藥能扛過去就扛過去，扛不過去也就是個命數(shù)。

    整個北方就沒聽過哪個醫(yī)匠能治愈瘟疫的。

    暴雨初歇，營地里到處都冒著潮氣，太陽一出來照在身上還頗有幾分不習慣。

    在夜里，偌大的中軍帳空空蕩蕩，熄了燈盞見不到一點光亮，燕北跪坐在案前想起無極城百姓當年對他的愛戴，想起率軍入駐蒲陰城時鄉(xiāng)間父老簞食壺漿迎他入城……恍惚間便已是滿面淚流。

    去年，他打馬北上，丟下冀州沒人管。黑山賊寇東出太行，橫行無忌。單單幽州在半年光景里便收攏了十幾萬戶百姓，到底有多少人因為他自己的打算而流離失所，他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

    這次入冀州，百姓的慘狀他親眼看見了，僅僅中山國一個郡，饑民橫行路有枯骨，百姓的腸子掛在樹上，腦袋落在地上。

    那時他至少會羞愧、會憤怒，他覺得手里攥著萬余歷經(jīng)艱辛殺伐的精銳，這天底下沒有任何事能阻擋他。

    兵馬與名望帶給他的威風自信驅(qū)使他領兵西出，勢要殺進冀州亂軍，不為上報朝廷，只為下安黎民。

    可這一次，因為筑壩攔河，他淹了陶平漢近萬兵卒，卻也淹死了上百黔，更令下游爆瘟疫，千百戶流離失所……他就以這樣的方式下安黎民嗎？

    燕北不知道。

    他緊緊咬著牙關，閉不上的眼在一片黑暗里始終有咸水涌出。

    止不住。

    他現(xiàn)自己的心來堅硬，仿佛曾經(jīng)火熱跳動的胸膛里被塞進一塊大石頭，總會擱到他的肋條。

    稍一觸碰，便令他咬牙切齒，疼地直掉淚。

    他心疼��！

    再有月余，就是他二十二歲生辰……自他次踏入烏桓領地，曳馬而還，他的人生便變得截然不同。殺戮也好、搶奪也罷，甚至后來的叛亂、領軍，自朝廷啃下冀州北部數(shù)郡，入鮮卑過玄菟，直至謀略遼東郡。

    一切對他來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即使其中出生入死，即使刀劍加身。

    他從不感到艱難，從不感到疲憊，甚至從不感到孤獨。

    只有數(shù)不盡的快樂。

    可在這個四下無人的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愧疚與難過沖擊著他的心靈，令他無法入睡。那些他從未見過的百姓，或可憐或可悲的黔面目，都與記憶深處平凡無奇的一張張面孔漸漸重合。

    他想殺誰，誰就要死，因為在他心里那些人一定有必死的原因。

    他想救誰，誰就要活，因為燕二郎無所不能，他總能救活別人。

    現(xiàn)在他知道，一切都只是他自己以為。

    事實真相讓燕北感到無比地難過。

    他不曾想過要害人，他真的沒想。殺人都從不借刀，從不屑于假人之手，又怎會想著去害人？

    可還是有數(shù)不盡的平民百姓因他而死，他甚至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便吃過誰的糧食，那或許就是別人對他的活命之恩，可他再沒有機會報答了。

    燕北覺得很疲憊了，他不再想著什么鋤奸討賊，不再想著平定冀州。

    這，這一切，都太難了。

    燕二郎救得了人，燕二郎救不了人，又有什么關系呢？這世上總歸是，沒有人能救他的。

    他只想回到遼東，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那個馬廄……燕北抹了把臉，漆黑的軍帳里沒有誰能現(xiàn)他通紅的眼睛。

    扣上兜鍪，有些踉蹌地走出營寨，艱難地揚著笑容向那些為他值夜的軍卒屬下打了招呼。泥濘的營地很好，讓人無法看出他的腳步虛浮與心不在焉。

    終于，燕北穿過紛亂的營帳與點點篝火，鉆進營寨中陰暗的角落里。

    那里有金黃的干草與駿馬不安的響鼻，盡管帶著潮氣與難以忍受的氣味，可當燕北一頭扎進干草堆里，他的心突然便享受到片刻的安寧……這是令他無比熟悉的感覺與味道。

    這是家的味道。

    燕北扣著兜鍪，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夜里，他夢到雨過后郁郁蔥蔥的原野與遼東的深林，綠草地上面貌模糊地母親恬靜地吹笳奏出悠揚的曲樂，阿父在一旁拽著高頭烈馬，兄長光著膀子露出一身筋肉削著木馬，矮童稚的燕東坐在地上，癡癡地笑。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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