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前塵幻滅
或許是因為太投入而終于和魔神墮落到了同樣的地步，徹底醉死過去的林阡，即便在爛醉如泥的情況下，手腳依然不停地動，儼然夢中還在舞刀，行為十分怪異，風(fēng)格極端乖張。吟兒在旁看著煞是擔(dān)心，對這刀譜恨之入骨，怨它逼完了魔神還要再害得林阡癡迷。偶爾林美材走到她身側(cè)，帶著笑意湊到她耳畔：魔神殿下當(dāng)年為了這刀譜沒管教好兒子，你林阡會不會也為了這刀譜冷落了你？驚得吟兒猶感失寵，不錯，幾日以來，阡好像除了喝酒就是在鉆研刀法，真的把現(xiàn)實置之度外了，不像是裝出來的，好像真的忘了他的過去，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
其實，興趣被轉(zhuǎn)移，又何嘗不是件好事呢，至少，阡可以在爛醉失憶的同時把那個無情離去的抗金聯(lián)盟也淡忘……吟兒明白，阡之所以用他手中這名叫三兩尿的美酒和名叫破銅爛鐵的寶刀祭奠了他名叫林阡的曾經(jīng)，一定是因為阡心知肚明盟軍不會再回頭。不管整件事起因是什么、到底雙方有沒有誤會，經(jīng)此巨變，那些美麗的日子和純粹的理想，終于宣告一去不復(fù)返了，從此以后，不論阡做不做魔門的領(lǐng)袖，都一定與盟軍再無關(guān)聯(lián)。
吟兒嘆息著：魔城、狡兔之窟、斷崖三戰(zhàn)，是盟軍犯上作亂，濃云井外兩軍對壘，阡是罪魁禍?zhǔn)住ｋp方都大錯特錯，阡就算想回去都沒有底氣——更別盟軍的所作所為如此惡劣，是個人都不可能主動回去！吟兒想，既然那個聯(lián)盟更寧愿相信人之言，更寧愿不分青紅皂白隨意歸咎，那就算勉強回去了，她自問都沒水平領(lǐng)導(dǎo)他們！
離開了聯(lián)盟，或者被聯(lián)盟遺棄，心情該當(dāng)如何？不舍？不悔？不忍？不服？還不如就不要臉?biāo)懔恕？菇稹⒇?zé)任、使命，都是云藍(lán)師父教我的，現(xiàn)在眼前種種和以后將要走的路，師父沒有教過我，可不代表我不行！阡能丟掉他的擔(dān)負(fù)、責(zé)任感甚至良心，卻獨獨丟不掉他的倔強。那吟兒也可以把什么都丟掉，鐵了心不走回頭路，狠了心割舍了舊日情誼。“便就讓明天，把昨天殺死吧……”吟兒決心下定，今夜以后，隱居黔靈峰不再是理想，而是近在咫尺的、接下來唯一要做的事，她和阡即將要達(dá)到的目標(biāo)。
事實上林美材的幾番開導(dǎo)，已經(jīng)使得吟兒負(fù)罪感減輕了不少，這幾日為了避免走火入魔，吟兒沒有再去嘗試怎么去破那刀譜，閑暇時候?qū)嵲跓o聊，吟兒就只能看著林阡的臉，想象將來怎么與他共度沒有戰(zhàn)爭、沒有使命、沒有負(fù)擔(dān)的未來，這些都是吟兒之前從來不曾想過的，男耕女織，田園山水，風(fēng)花雪月，一切最悠然也最閑適的人生。吟兒的大理想大抱負(fù)都丟到了九霄云外，不再研究如何舞刀弄槍了，反而潛心去琢磨怎么變作個溫柔女子，隨阡一起過最平凡最尋常的生活——也許都是受了魔門的影響，吟兒整顆心變得愈發(fā)叛逆。
忍把金戈鐵馬，換作歸園田居。其實真的沒有誰，純粹屬于哪種使命，或不適合哪一種生活。隱居的日子，阡和吟兒，不會過不慣，不會過不下去。真正那樣生活的話，也應(yīng)當(dāng)會有新的際遇，可能同樣的豐富多采。任何故事，只要習(xí)慣了，就無妨。
就在吟兒想通的時候，阡從爛醉中清醒，適逢丑時，風(fēng)云大亂，阡失神看著數(shù)扇窗外，所有風(fēng)景，一覽無遺，云出，云聚，云卷，云斗，囂張，猙獰，瘋狂，扭曲，一切屬于他林阡的曾經(jīng)盡在其中，豈可能不覺得熟悉，那些虛實難辨的招式在視線里蕩過去稍縱即逝，阡忍不住要去抓牢，吟兒一愣正待阻止，卻被林美材攔下，聽得她：“醉將招式畫云腳。”
吟兒一驚，是啊，舊景重演了一遍，之前怎么沒有想到？這套刀譜，是魔神在辛苦鉆研了無數(shù)個日夜之后，在一個“醉了又死，死了之后再醉”的狀況下創(chuàng)出來的，恐怕只有醉生夢死的人才可能體會得到個中高妙！
此刻，阡恐怕就正處于幻聽、幻視的狀態(tài)啊——離現(xiàn)實遠(yuǎn)，離夢就近，既然刀譜在夢境，唯有爛醉的人才看得清！
破銅爛鐵，追云而出，依云而動，隨云而行，逐云而斗，林美材和吟兒都凝神屏氣，專心旁觀。久之不知眼前萬物、究竟是云是刀！只知那些蕩氣回腸的恢弘與動亂，早已不獨屬濃云井，而然揮霍于他林阡刀中……
“他的刀，世間幾人及……”林美材目不轉(zhuǎn)睛，驚嘆連連，不知是折服多，還是不服多。
漲落起伏，你爭我斗，濃云井的澎湃沸騰一共維持了不到兩個時辰，卯時一近，戰(zhàn)爭驟然偃旗息鼓。數(shù)扇窗內(nèi)，幾乎同時，云舒、云散、云收、云歸，輕盈、縹緲、自然、有序，從盛世時的最亂到和平時的穩(wěn)態(tài)，歷經(jīng)了一個瞬間，就像尾招的前一半一樣，動作極速，效果徹底……
如果，整個刀譜的第一招描摹了云是如何出岫，那么中間的二十三招，都在述著云斗。隨著每一簇濃云都經(jīng)歷過了占據(jù)和讓位，整個刀譜在第二十四招的末尾達(dá)到最亂最卷積，而直到尾招的前一半，才開始真正的收攏——只半招的驚艷，亮得那二十三招的云之斗黯然失色。因為所有的輝煌，剎那都為之終結(jié)，但并不曾走向衰敗，而是，到達(dá)了一種難以料想的——“井然有序”。
也便是，這萬云斗法的每一招，其實一招之內(nèi)，都包含了兩方勢力的一進一退：前一簇濃云在撤，后一簇濃云在侵。故而云斗的二十三招，可以與相鄰的相通，卻不能間隔著走；而它們爭搶的位置，因為每簇云都勢均力敵，故而機會均等每簇都有份，所以招式不會有重復(fù)和遺漏！
吟兒早就被阡刀中招式點破：那中間的二十三招當(dāng)真精妙，每招都是撤中有侵，侵中有撤。但與這二十三招不同的是，首招無撤，尾招無侵，所以林美材才遭遇了一種氣流和招式兩難的尷尬境地：跳過尾招就一定送死于戾氣，而打了尾招便一定吃虧在招式！
尾招既無侵占之意象，就理當(dāng)達(dá)到濃云井呈現(xiàn)出的“井然有序”。所以在云歸之后，原來還有一個這樣的過程，值得用尾招的后一半去描述，去包容，去囊括。若能補完這最后半招，林美材在出刀時，便能真正暢順地一個循環(huán)一個循環(huán)地打，無論多少高手車輪戰(zhàn)都菜一碟不在乎！
那么，又該如何在最輝煌的剎那將這輝煌停駐而不施加任何外力？！如何在云歸之后，令萬千濃云自然而然銷聲匿跡，而不引發(fā)回光返照的大亂？又如何做到這些濃云實際存在著，卻又好像被收得一干二凈，絲毫不留！？
造物主之力當(dāng)真奇妙，這些濃云才是天下無敵的武功高手，就在一瞬間阡的眼前萬云皆隱，如自行歸去，又如被風(fēng)吹化。一切美哉壯哉的風(fēng)景被剎那吞噬，這過程豈不更加的美哉壯哉！不知是妙手偶得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抑或習(xí)慣成自然，林阡明顯已經(jīng)懂得，如何立這最后半招！這最后半招，就叫做云之幻滅！
林阡手中破銅爛鐵，一瞬就隨著濃云井中的朝云猛然一收，流逝于林美材和吟兒眼前的這半招，儼然與云同時一隱，風(fēng)云亂世，一刀勾銷！霎時天色由暗轉(zhuǎn)明，猖獗了一夜的黑暗掙扎不到一個瞬間，盡數(shù)敗于強光之下。這破曉的能量仿若被破銅爛鐵吸收，從刀面上一個反射折入濃云，光線之激，炫目刺骨，直令千古江山齊褪色！
齊褪色，等候光線復(fù)移、重染鮮活，一切聽?wèi){主宰！在這一刀的威懾下，哪個亂云還敢蓄謀再戰(zhàn)？怕連作祟都不敢！
一交睫，再睜開眼，云其實還懸浮在空中，輕淡如霧，似有心，若無意，其實剛剛歸岫，卻又好像剛剛出岫，不經(jīng)意間，自然而然完成了這最后半招，妙絕過渡恰到好處，天已大亮，濃云井中的各簇梟雄，將維持一天的和平穩(wěn)態(tài)，直到下一夜的丑時，重新兵荒馬亂。
云出岫，招無撤，一往無前；云割據(jù)，招輪回，來往不休；云歸隱，招無侵，自行幻滅——
這刀法，其實自身在不停地廢立，旁人當(dāng)然破不得！只有它能破它自己！且一邊自破，一邊決殺！
“好一個云之幻滅，原來如此！”林美材早已看得瞠目結(jié)舌，領(lǐng)教著他最后半招的意境，一時激動，手中姻緣刀一個不穩(wěn)就落了地。
“倒是像極了人世間的你爭我斗，此方唱罷彼方登場，可惜最后那個最好的位置，沒有一家得到，大家同歸于寂。”吟兒喃喃自語。
閑暇時，坐看林美材練刀時如魚得水不亦樂乎。
吟兒不無顧慮，聲對阡講：“補了刀法，卻是幫著林美材成了天下第一高手……”
“待到哪天她真的威脅到我，到那時，我們夫妻聯(lián)手，再破了她。”阡笑而回應(yīng)，語氣中帶著創(chuàng)立此招的滿足。
“好狂傲的子。”吟兒一怔，微笑。
“你們幫我完成了魔神殿下的心愿，我理當(dāng)禮尚往來，給你們些報償。”林美材真是實在，練完了沒抹汗就已經(jīng)想到要報恩。
“好！”吟兒不等阡推辭，搶先站起來，絕不能讓林美材撿個天下第一的大便宜去，總要拿回個絕學(xué)來。
“我的不換氣心法，如何？”林美材問。吟兒喜上眉梢：“好，太好了！我早就想學(xué)！”
吟兒滿心以為林美材會取出厚厚一迭的心法來給自己參透，誰料她點了點頭，語氣嚴(yán)肅地：“那就……繞魔門跑一圈。”
吟兒滿頭冷汗……
“每日要繞魔門跑一圈，先練這基功十年，繼而養(yǎng)成閉氣冬眠的習(xí)慣，平時也要多睡……”
“我……我……我不學(xué)了……”吟兒想哭。
“對了，林姑娘，我倒是想向你請教，怎樣才能握好這破銅爛鐵？”阡問，“迄今為止，我對破銅爛鐵，還不能完適應(yīng)。”
林美材點頭：“用過大的力去揮舞并不很重的東西，當(dāng)然不能適應(yīng)。但你要學(xué)會了如何控制你的力道，就像你從前控制飲恨刀中戰(zhàn)意一樣，勤學(xué)苦練，自能收發(fā)自如。就如我，我的心法是不換氣，那我平時還不呼吸了？這些東西，都一樣沒有什么大道理，熟能生巧罷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阡若有所思：“林姑娘得是。”
當(dāng)他的人生被盤推da了從頭再來一次，當(dāng)走進了新的世界面對著新的未來，他就必須要對新的事情，熟能生巧了……
從來熱血沸騰，奈何要冰凍三尺。
嘆了口氣，知道等著他的只有一條路。背負(fù)著太多罪孽和惡名的他和吟兒，此刻就算再回聯(lián)盟去也肯定不會起到什么好的作用，反而一定會添亂，還是不打擾、不拖欠、不關(guān)注得好。
何況，拋開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做魔王，又有何不可？帶著吟兒，過安逸平靜的隱居生活，與魔門之王的地位沒有任何沖突，也不會覺得閑云野鶴的生活百無聊賴。
幾天之內(nèi)，宛若過了幾個世紀(jì)，除了合作刀法之外，阡吟林美材便這般相互取經(jīng)，相互取鬧，熟知了之后，倒也快活，有時興起還合作出新的刀法劍法，許多招式里，都兼有飲恨刀之磅礴、惜音劍之靈幻，落川刀之急切，出來的效果張弛有度，前后招相互纏結(jié)，實招里折疊虛影，高深莫測，未嘗不及魔神之萬云斗法。三人就志趣相投，性格互補，比武斗嘴其樂融融，摒棄了從前冤仇，反倒成為了好友。這際遇，也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這空虛徑里，惜音劍猶存，飲恨刀卻不在了，化身為破銅爛鐵，留在阡的手中，陪他將來的旅程。吟兒平心靜氣了想，這樣的生活，也不錯啊，隱居的日子，其實已經(jīng)開始了……
有時候我們不敢推翻從前，是因為我們怕推翻了之后先前忙忙碌碌一場空，努力得來的一切徒勞無功。唉，還管那些作甚，人生在世那許多年，又不可能每一件事都一定有大意義。一場空也罷，百年之后，不都是一掊土。
休整了七個日夜，阡、林美材的傷勢都已大好，走出空虛徑時，魔門六梟率眾齊齊恭候在電瀑之側(cè)，見他三人到來，紛紛行禮拜見，場面恢弘，喜氣洋洋，諸葛其誰上得前來，志在必得地代眾問道：“魔王殿下，可是出于自愿，要做了我們的王，從今以后，統(tǒng)治我黔西魔門，恢復(fù)魔神殿下時期輝煌？”
阡一笑，點頭：“既然你們愿臣，我也甘愿為君。”
“好，我魔門不介意你曾經(jīng)是抗金聯(lián)盟之主，你一加入魔門，便是我們魔王！”林美材道。
“魔王殿下萬歲！”眾魔人歡呼雀躍，吟兒面色一凜，這種一呼百應(yīng)的嘈雜，是應(yīng)該屬于林阡的，可是，不該是這樣的一群妖魔。荒唐啊，這是在做夢吧，吟兒矛盾地看著他們，既喜悅，也憂心：這樣一來，連余地都沒有了，勝南他，把后路切斷了……
阡握緊她的手，輕聲道：“吟兒，這場人生，并不可笑。”她轉(zhuǎn)過頭去，望著他，他一笑坦然：“抗金聯(lián)盟，已經(jīng)不再有我們立錐之地。不屬于我們的那些，都失去了，不如就欣然接受，新的明天。”
那一刻，他知道他真的放棄了一切，為了娶眼前的金國公主，不再做抗金聯(lián)盟的盟王，盟軍和林家軍，部交給天驕和林陌，該狠下心斷絕的關(guān)系他都已經(jīng)斷了，該放下的他也放下了，決裂那夜他就已經(jīng)昭告天下，他不會連愛她都不敢。
不錯，就是為了愛。
其實，什么走到這一步并不是為了吟兒，不過是他不想令她愧疚找到的借口。若不是為了她，他不會理屈詞窮走到這一步，但就因為現(xiàn)在選擇的路充滿了變數(shù)，才令他覺得前所未有的精彩，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值得期待：吟兒，為了你，絕不轉(zhuǎn)彎！就讓你我，無盡頭……
再發(fā)生一次，他也還是這么做。
晝夜交替。
透過竹林，隱約可見一盞黃舊的燈，穿過朦朧的霧，仿佛古人住。
過去，忽被拉近，忽又推走，就像這薄弱的光線。
黔靈峰，這一夜山腳下桃源村還是有煙花，跟七天前離開時一樣絢爛。
但那夜是抗金聯(lián)盟易主，今夜，是魔門易主。
就這樣到了，曾經(jīng)他追尋過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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