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心隨羈旅
黔西戰(zhàn)亂勾銷，川北之爭待定。走是一定會走了，臨行之前，還需考慮的就只有一個問題，要投入多少兵力來幫魔人重建、怎樣部署、如何襄助。戰(zhàn)爭過后百廢待興，實則比戰(zhàn)爭身更費心力。
晚風(fēng)習(xí)習(xí)，星河浩淼。林阡擱下繁重的事務(wù)回到寒潭，卻不像往日一樣迫不及待想見吟兒。
相見時難別亦難……
明早就將率軍回川，如何對吟兒述這種前所未有的離別？在吟兒萬念俱灰孤單悵惘的此時？這幾天，她雖然還在主動服藥茍延殘喘，但他理解，她的心，一定還在脆弱的極限，崩潰的邊緣。
腦海中，眼前，心里，無處不在是那天吟兒在寒棺內(nèi)絕望至極的淚眼。
寸步難行。步步為營……
然而寒棺竟這么快就到了，感覺比以往的距離縮短了不少。“主公”“盟王”聲一片，早就是對她的通傳。
他收起所有愁緒、做妥一切準(zhǔn)備，正待邁入冰窖，意料之外一團紅影竄出來，迎面直撲把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吟兒又是哪個？幸好她此刻要力氣沒力氣，要速度沒速度，否則阡拳一握手一狠，必定將她誤殺。
“差點當(dāng)成偷襲，一刀就砍上去。”他皺起眉頭，語帶苛責(zé)，看她換了一身紅衣臉上掛著笑容，他忽然心情大好，一個瞬間而已。
“這么溫柔的女孩子，你也舍得砍。”她頰上掠過一絲紅暈，什么不好用，偏用溫柔來形容她自己。
“吟兒什么都不缺，獨獨缺個‘溫柔’。”他搖頭哭笑不得，不愿她有片刻勞累，即刻將她攔腰抱起，重新放到寒棺里去，好好端詳了一番，“怎么換了身衣衫？”
“原先那身太不吉利。換件衣衫，轉(zhuǎn)轉(zhuǎn)運氣。”吟兒笑笑，伏在棺壁托腮看他，“這件新衣，就是你不在的這幾日，楊夫人她趕制出來的，又合身又好看。”
“哦，楊夫人。”阡提起她來就贊不絕口，“早先我看她行事粗獷，與致誠恰好個性互補。后來又聽致誠常年在外征戰(zhàn)，是她把家務(wù)操持得井井有條。唉，這樣的女子真是難得，性子曠達、女中豪杰，可內(nèi)在卻是心靈手巧、賢良淑德。”
早注意到吟兒這孩子逞強，她一聽見他這么贊揚楊夫人，隨刻就來了勁：“我，我也可以賢良淑德……”
“是嗎？”他斂起笑容，趁這機會輕聲向她述別離，“那等我回來的時候，給我看看你的賢良淑德啊。想必，到時又會有幾件破損了的衣服，旁人可沒有資格為我補。”
她聽罷愣了許久，才終于悟出前面的話是為了鋪墊這一句，雖然料到他要走的，卻沒想到這么快顯然舍不得。心里不想讓他牽掛不想讓他不安心，可是眼淚不受控地就要落。她趕緊背過身躲避他的眼，把這些眼淚給閃過去了，收拾了心情轉(zhuǎn)過臉配上個極度虛偽的笑：“你，你進來。”林阡今夜來就是要陪她的，當(dāng)即應(yīng)允，躍入那棺材里去。
“背過去，趴下。”她低聲。他一怔，不知吟兒要做什么，卻令行禁止。
寂靜無聲，他難免好奇，側(cè)過頭來，發(fā)現(xiàn)吟兒手上握著一根細(xì)針，正安安靜靜地，對著冰窖里的燈火引線。這情景入了林阡的眼，縱然這雙眼平常充斥戰(zhàn)意，現(xiàn)如今也是滿溢柔光：“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我這幾天，正巧在向楊夫人討教針線。等你走后，繼續(xù)問她學(xué)習(xí)女紅，想必生活不會寂寞。”吟兒抓住他的這件衣服，“正好背面破了個洞，給我練練手吧。”
是練手，還真沒謙虛就是練手，吟兒這個家伙，剛剛真白贊她了，她哪是在縫補衣服，幾乎每穿一針每扎他一次。她自己也察覺到了，所以每縫一針都要停很久去思考，然后下定決心縫下一針也就下定決心虐他下一次……
“疼么？”她窘迫地問。他真不忍去打擊她，可背上傷勢就不輕，經(jīng)不起這種待遇，嘆了口氣：“你究竟是在補衣，還是在補我？”
“誰教你一定要讓我六十歲后服侍你，到時候一定是這個景象，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啊。”吟兒撅起嘴，惡毒地，“搞不好哪一天，你沒能死在戰(zhàn)場上，卻死在了我這老太婆的針下。”
“賢夫毒婦，真是孽緣。”林阡笑嘆了一聲，側(cè)過臉來，“喂！”
“嗯？”
“老太婆。”他低聲輕喚這個獨特的稱謂，“我有個疑問？”
“問。”
“為什么你補衣服要穿在這個人的身上補？”林阡笑著問。
吟兒一怔，霎時面紅，遲了半晌：“唉，我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阡點頭，坐起身轉(zhuǎn)過來，一邊脫衣一邊帶著些責(zé)怪，“對有些事，確實很笨。”
她趕緊幫他脫衣，可不知到底是怎么干的，竟將他里外一起拽了下來，褪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他衣衫只剩半遮，兩人同時一驚，吟兒直愣愣盯著他鎖骨那塊，當(dāng)場垂涎三尺目眩神癡，林阡輕咳一聲，她才緩過神來，更加面紅：“唉，我是不是很色？”
“是很色。”阡微笑，將衣衫扶上肩頭，“對有些人，確實很色。”忽然打了個寒顫：這一幕好生奇怪，不該是調(diào)過來發(fā)生才對嗎？
“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天亮之前，我一定給你把這衣衫補好。”嬉笑之后，她把那外衣抱在懷里，似當(dāng)成一項任務(wù)要完成。
“吟兒！不必！”他臉色一變，即刻要制止她。他不想他隨便的幾句話，竟對吟兒影響得如此徹底，若真這樣，根起了反效果。
“不，必須的。我要你穿著我給你補的衣服，成就我不能陪你成就的事業(yè)。”吟兒堅決地、認(rèn)真地。林阡神情一凜，恰在這時，那衣服的袖子里，忽然掉落出一樣物事，吟兒微微一愣，將它拾起來：“原是只泥捏的猴子。”
“是那日斷崖圍剿，犧牲的一個將士的，迄今為止無法證實他的身份來歷。他臨死時手里還攥著這個猴子。”阡緩過神來，嘆了口氣。
“明年就是猴年，川黔一帶，確實有不少集鎮(zhèn)的店鋪里賣這些玩物。”吟兒點頭，“那個將士，一定是想把這猴子帶回去，送給他的孩子……可惜……”
“吟兒，我負(fù)的人太多。”阡輕聲道，不無負(fù)疚，“他們與我在絕境里共同患難，終于我九死一生他們卻部犧牲，連姓名都無法知曉，親人也難以照料，唯一那個留下姓名的景岫將軍，據(jù)回去就要和他的未婚妻子成親……”吟兒聽的同時，眼圈一紅，林阡凝望著她，極盡心痛，他何嘗不是也負(fù)了她：“吟兒與我在逆境中同甘共苦，對我同在懸崖上如果我跳下去你也一定會一起，然則，如今我卻獨自往山頂上去，把吟兒一個人丟在了谷底……”
“吟兒在谷底的時候，會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找到林阡為止。”她淚中帶笑，“你便安心上去吧……”
“教我如何安心，吟兒哪里有往上去的動力……”阡對她那天的消極悲觀始終耿耿于懷。那天吟兒，建功立業(yè)是她活下去的動力，現(xiàn)在這個動力卻沒有了，所以活不下去了……
“糊涂鬼。”她一愣，淺笑著抱住他胳膊，“建功立業(yè)確實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但你林阡一人，就已經(jīng)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笑著轉(zhuǎn)過頭去，輕撫放在身后的那件衣衫：“我原先的理想，是可以像男人家那樣地馳騁疆場，若真的再也做不了……女子的心靈手巧，我照樣學(xué)。”
卻沒注意到林阡臉上的表情，她剛側(cè)過身去，便被他緊緊抱住：“吟兒，若不實現(xiàn)你的理想，我的理想又怎能算實現(xiàn)……那天你在我懷里閉上眼，我第一次嘗試一個人站在短刀谷，我才知道，沒有你，我根沒有興趣站在那里……”吟兒一怔，他從未有過如此真實的流露，如此深情的傾訴……
又聽他輕聲要求了四個字“等我回來”，吟兒當(dāng)即點頭，轉(zhuǎn)過臉來，微笑是對他最好的保證。
“等我回來。”林阡真摯許諾，“等我下次回到黔西的時候，定要把一個活蹦亂跳的吟兒帶出寒潭，帶去短刀谷里、住進我們的新家。這一生，你我同度，這天下，你我共打。善始克終，永不相負(fù)！”
翌日，天很早便大亮，吟兒和林阡二人，一個堅持要把衣服補好，一個聲稱不枕著對方就睡不著，所以幾乎一夜不曾成眠。終于林阡穿上那件縫著吟兒無限期待和深情的衣衫走出寒棺，十九關(guān)這里送行的兵馬也已恭候多時，一時人聲鼎沸。
此番危機過后，不少軍隊要返回川北，因此駐守寒潭的人馬相對減少，恢復(fù)成戰(zhàn)前的楊致信、向清風(fēng)和魔軍三支。他們要擔(dān)負(fù)力守護吟兒的職責(zé)，所以只能跟隨吟兒一起，送林阡到十九關(guān)邊界。
吟兒瞥見自己身后是林美材、何慧如、青龍，把林阡送到關(guān)外海、楊致誠、田守忠的簇?fù)恚⑿蜓裕骸爸挥X得川北是你的朝野，黔西是你的后宮。”得眾人面面相覷。
“少貧嘴。”林阡微笑輕斥，轉(zhuǎn)頭看向林美材：“便由戴宗、錢爽、祝孟嘗和陳旭，協(xié)助諸葛軍師恢復(fù)魔門。”
“足夠了。”林美材信心十足。
“等我下次回到黔西之時，希望能看見魔門恢復(fù)元氣。”林阡倍感欣慰。
“一定。”林美材笑起來。
“只投入這么些？夠嗎？要不要再多留些人？”吟兒一愣。
“若非澤葉傷勢嚴(yán)重，也想把他留下。”林阡。吟兒一怔，走神：什么時候把寒澤葉叫這么親熱了，我還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呢。
“其實，讓孟嘗他們留，已經(jīng)是不顧他們思鄉(xiāng)情切。”林阡嘆了口氣。
“總覺得不夠多。”吟兒對魔軍顯然不及對盟軍信任。
“沒必要。”林美材從后面摟住吟兒肩，笑著拿她的話堵她的嘴，“給后宮的投入，怎可以比朝野更多。”吟兒當(dāng)即啞然。
林阡看了吟兒一眼，教她女紅的有了，跟她斗嘴的也有了，那他便放心多了，當(dāng)時處在人群中央已經(jīng)離她很遠，卻還是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遙望著她。十九關(guān)內(nèi)外，霎時一片寂然，諸將哪個不明白，林阡吟兒分不開。
“回去，好好補一覺。”以為他們有許多送別的癡纏，卻聽林阡淡淡命令了只此一句。
她一怔，點頭答應(yīng)，立即止步，他一笑，轉(zhuǎn)身離去，率眾出征。
君若飄蓬，我為草芥，善始克終，永不相負(fù)。
吟兒淡然目送他遠行，無需再訴什么離別之苦，只因她的理想，千山萬水，半刻未曾與他分離。
心隨羈旅去，夢繞神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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