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6章遍尋前塵多少事
后半夜,林阡愣是被胸口的兩聲噴嚏給吵醒了,朦朧中發現吟兒不知為何竟是伏在他身上睡的。這才回想起幾個時辰之前,自己好像是太困倦,沒等她回來就直接瞌睡了過去,然而剛一動彈,便覺察到鞋襪都被丫頭她脫了、腿腳也擦洗得干干凈凈……不免慨嘆一聲:吟兒成長了,來會照顧人。
估摸著再過一個時辰天明,他不再有倦意,索性就起身務事,輕輕把她放下,蓋了一件披風,再獨自回到案邊。剛欲就坐,不經夸的丫頭,這當兒又連續兩個噴嚏,把她自己打醒了。“偏偏照顧不好你自己。”林阡凝視著隨著他起床的她,苦笑搖頭。
“哪有。不知是誰在我呢,害得我這一個噴嚏接一個。”她猜到他是被吵醒的,不好意思地笑笑,撥撓著凌亂的發。
“咦……難不成有人來過?”他發現案上的書信有移動,頓然警覺,表情凝重。
“啊,是我,睡前看的。”她急忙跑過來。
“哦,那便好。”他一聽是她看的,明顯松了口氣。川東之亂大嘴張竊取情報的教訓還歷歷在目。
“我,我錯了……不該好奇,私下窺探。”她低頭,也明白,盡管林阡和盟軍早已修復了絕對互信,但這和情報的分享與否并不抵觸。該謹慎時,不可掉以輕心。
“何錯之有,你看不就是我看?光明正大。”他笑著扶她坐下他前面,按著她雙肩一并看信,“將來我老了,眼盲了,還賴你讀給我聽。”
“不開玩笑,下次再也不看了。”她偏頭去不看,“這次是因為太念著隴陜的人,沒忍得住。你總隴陜那邊無事,我心里覺得慌,所以就偷看了……看完了才定心,也知道你沒騙我們——你告訴我們的也就是信里寫的,頂多你自己總結總結,沒怎么夸大其詞。”
“丫頭倒是不信起我來了,真要出什么岔子,我會只報平安、不去收拾局面的嗎?”他哭笑不得。
“這倒是。”吟兒笑,轉頭來握住他的手,“跟你以往的內容一樣,局面很穩定,軍民都火熱……然而,可能國性的北伐要掀起,倒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煩惱。”
“哦,你從書信里讀出這些見解?讀出了形勢一片大好其實也是煩惱?”林阡面露驚異。
“也聯系了先前你間或流露過的,不允許急功近利一蹴而就……總之局面雖好,卻也有隱憂就是了。”吟兒。
“唉,豈止是隱憂、煩惱?更加是福兮禍之所伏。未必利于我們。”林阡嘆了口氣。
“怎么?近幾年這些書信、不是一向都內容如此嗎?那時是煩惱,怎么現在上升成了禍患?”吟兒奇問。
“這些書信,內容雖然和近幾年一樣,卻有一點與往常不同的,‘件數’——這些書信平常不會這么多集中著一起來。”林阡見微知著,吟兒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無怪乎抗金熱度一向平穩,恰在近日大幅提升——上月十五,山東決戰和輿論戰的結果,關系著山東紅襖寨存亡,其實那也就是天下大勢的轉折。”林阡。
而今天下大勢,可以以前一戰中的迷宮出口為喻,那出口位于內四層和外一層兩大戰局之間,若金軍當時在兩層戰局都贏了,則相當于“山東之戰金軍把紅襖寨逼到絕路,同時,金朝借機把近年來蠢蠢欲動的宋廷請君入甕”,此兩其美,乃上策;
若金軍僅贏了一層,則相當于“山東之戰留了紅襖寨一線生機,當然也可以更好地把宋廷給誘過來”……此乃中策,這么巧都發生了。
暫時金軍還沒有下策。因為那種情況是“山東之戰林阡打敗完顏永璉”,不可能。
林阡再強悍都還被完顏永璉壓著,宋廷卻會被誘惑而開始不安分……在這種情況下林阡如果輸了山東之戰可能金方還會幫他修飾修飾以誘宋廷找死,林阡贏了仗金方恐怕會無止境地夸大誘生功利之心,所以,是贏是輸林阡都可能被金方鉆空子。
“先前還不覺得異常,最近這些時日紛至沓來的書信,倒是教人看出了苗頭,形勢發展得比我預料得要快,也便意味著開始不受控,風趁著勢在煽,火點得這么巧,無疑這其中有金方的推動,或拉扯。”林阡告訴吟兒,
或許是那個戰狼在幫忙搗鬼,不愧是完顏永璉栽培的細作之王。很難想象,戰狼在宋國,有意無心是不是形成了一個體系,賣國賊和一部分主戰派,或甘心受之驅遣,或被利用而蒙在鼓里。
“唉,時機未到,戰備不足,熱血反而是禍,所以,是被幕后黑手推波助瀾呢。”吟兒點頭領悟。三月十五彼戰其實還是林阡輸,抗金熱度就已經大幅提升,更何況四月初一林阡扳平?事態根不該覷,必須第一時間引起警戒。
“從決定跨境北伐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宋廷急功近利的準備,只是沒想到這么急切。也罷,若真號召舉國北伐、民熱血,不可能因我一人就止歇,但我能做的,就是盡一切可能壓制。”林阡對吟兒,“無論如何,我都會推延舉國北伐的開始。能延一日是一日,能延一年是一年。”
吟兒心一疼,又一次,他明著要跟父親斗,暗處也要跟戰狼打;就像當年他延期川北之戰,他明著要跟金軍打,暗處的敵人,那時是柳五津等元老……艱難之至,今次尤甚。漫漫征途,他向來都是在走鋼絲。
“也許可以派遣秦淮的幫眾們、回去淮南實話?讓大宋的民眾們都清楚,金軍不像他們誤以為的那么容易打。”吟兒出謀劃策,“口口相傳,總是能傳達給好一部分人。”
林阡知道,不會有像吟兒的那么簡單、單靠口口相傳或文辭渲染便可以的,理智勝不過沖動,鼓動永遠比阻礙深入人心,主和派和清醒者們的抗衡也堅持不了多久——真可笑,那些他向來輕視的主和派,反而可能是清醒者;主戰派的一部分,有可能另有所圖、居心叵測;朝廷自己,心病難醫,不打也不可能。
起來箭在弦上,但一切不是沒有轉機,不該把風險擴大,讓明明樂觀的事變得這么緊張——
“吟兒的是,也且放寬心。漢人做事都是喜歡拖的,一時半刻還只是苗頭、沒有動靜,官軍真要開始有動靜,那還會與金方斡旋,還會使者交涉談判,政務經濟各種牽連。來就不是火燒眉毛的,更何況還有我們這些人從中作梗、盡力壓制呢。”林阡笑著以她的口吻。
“嗯,被你這么一,就好得多了。也許真等到仗打起來了,正好義軍對金軍完走到了上風,正好戰機到了,戰備做足,水到渠成打國性北伐。”吟兒聽罷展顏。
“也未必沒有可能。”林阡正色,“當務之急,便是先趁著形勢大好、扶紅襖寨站穩,既解近憂,也消遠慮。”
不錯,如果真是義軍對金軍完走到上風時,林阡又何必還遵守完顏永璉的棋局規則。
掀簾一瞧,了這么久的話,外面還是一片灰黑燈火寥寥,遙遠遼闊,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他們兩個人,安謐祥和。
“反正都睡不著了,不如一起坐在這里,等天亮吧。”吟兒提議,簾帳就此不放下了。
“好。”林阡坐下給厲風行等人回信,吟兒則坐在一側忙她自己的事,便這么互不干擾很快半個時辰過去,吟兒忖度快日出了,走到營帳外悄然看天。一線晨曦從漆黑的天幕邊角裂生,繼而經歷了暗灰、魚肚白、淡黃直到橘紅,這一輪紅日從宇宙遠道而來,強勢掀開泰山的云海,卻不心自己也掉了進去,瞬間鋪散成零碎卻也漫天的霞光。
“原只道日落殘缺是最美,原來日出景象是最神奇。”吟兒贊嘆這日出瞬間。
“這些日子,從不曾這么定定心心地看過日出日落吧。”林阡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邊來,臂上還搭著一件她適才正在補的衣服。
“是啊,你寫完了?”吟兒回頭看他。
“原是在給我補衣服。”他沒有寫回信的事,只是珍惜地撫著那件戰衣,那一戰里被齊良臣擊破七八處,當時自己竟只感應出一兩處來,足見齊良臣的武功之高、殺人于無形。
但此時此刻,林阡只想一句,“吟兒,你辛苦了。”她接過衣服,聽得這話,微微一愕:“什么呢,見外得很。”
林阡握起這溫熱的手,這雙手,據剛生完牛犢的十幾天都浮腫著,而今,也因為為他操持著內外而不再纖細,他平日卻沒有察覺,最親近的人總是最忽略。
“唉,手都變粗了。”他……真不會話。其實是心疼,但很容易就曲解成嫌棄。
“可不是!我答應你的,要養胖了,才能戴得起你送我的戒指。”吟兒笑起來,意指隴陜她病危時他送他的戒指。他一怔,更加動情。
“對了,我去看看牛犢……”這當兒吟兒忽然想起兒子,急忙要回帳去伺候它,林阡卻當即將她制止,一把攬在懷里,“別去,陪我。”之后便再沒什么,她終于也有了點心肺,悟出了一絲他的感情,于是不去管其它有的沒的,只與他相互擁抱在帳前,享受這日出一刻、無人叨擾。
云霞暖光,如燈如煙,似真似幻,霧染五彩,冉冉滌蕩,靜靜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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