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務(wù)之急,曹王府需在臨安找到這樣的人:表面抵制韓侂胄北伐,像林阡盟友;實際反對韓侂胄當權(quán),甘為林陌刀。
這樣的人多而繁復(fù),但若想要在林阡眼皮底下悄然完成對方信孺的攻占、從而迂回離間南宋君臣以及亂國,這樣的人必然是少而精。
“史尚書三子,史彌遠,是最合適人選。”既然林陌萬事俱備,戰(zhàn)狼自當竭力搜出東風(fēng)。
這史彌遠二十年前已是進士,到前年才升至六品,不算仕途通達,卻是在開禧北伐之后,隨大流而一躍而上三品。
戰(zhàn)狼與他微末時便已相交,深知他有遠大抱負但心術(shù)不正,凡事都模棱兩可,待人多兩面三刀。宦海浮沉久矣,突然間的飛速升遷一定能教他小人得志便猖狂。
一不做二不休,趁他膨脹,給他打氣史彌遠,坊間不是流傳說金軍要韓侂胄頭顱嗎,是不是真相你可以去找方信孺撬開他口啊!為什么要引誘方信孺說實話因為,只有借圣上之手除去韓侂胄、身為議和功臣的你史彌遠才可能取而代之啊!
雖說史彌遠曾屬于主戰(zhàn)派,但自從去年年底吳曦叛變之后,韓侂胄在朝堂上的威望就繃不住一落千丈,許多本來就只是趕鴨子上架的主戰(zhàn)派全都因“看透韓侂胄沽名釣譽、窮兵黷武”而自覺與他劃清界限甚至轉(zhuǎn)變立場,表現(xiàn)出來的人設(shè)是畢再遇和辛棄疾那種“清醒的主戰(zhàn)派”,如此,其實比主和派更加符合林陌的需求會被方信孺誤以為是同道,有資格獲取方信孺的信任。
天助曹王府的是,史彌遠早就有這個自覺“我有機會、有能力、也有責任對抗韓侂胄”,先前就已派兒子去接近方信孺,因而大幅縮短了控弦莊的工期、降低了林陌和戰(zhàn)狼的難度……
和大多數(shù)因方信孺“以口舌折強敵”而慕名結(jié)交的士人一樣,史公子前往接近他時,總表現(xiàn)出一身的風(fēng)骨氣節(jié),并且投其所好,屢屢鑒賞方信孺所著詩詞;最關(guān)鍵的一點在于,每逢談兵論政,總厭惡“韓太師輕開邊釁,貪功無自知之明”,常哭“家父起先就反對北伐,只可惜人微言輕,難制止這生靈涂炭”……漸漸被方信孺引為知己,不予設(shè)防。
得知方信孺愛喝酒,九月下旬的某日,史公子邀他到西湖邊一家據(jù)說剛換了老板、可能有新品的酒樓里不醉不歸。
沒過三杯,方信孺就已微醺,性情剛烈如他,哪經(jīng)得起史公子說他酒量不行,雖面紅耳熱還是大呼“沒醉”繼續(xù),吟詩作賦,好不痛快。
又再五杯飲下,正回顧著那味道是否如當日林阡贈他的魯酒,冷不防地史公子突然在他暈暈乎乎時提起那場談判:“方大人明明剛正,何故金軍會宣揚您‘輕佻’他們還向圣上和韓太師要求換人議和……”
“他們,無非,怕我!”方信孺只剩半點清醒,拍著胸脯無比自豪。
史公子點頭似乎信了,隔了沒多久,毫無征兆地又問:“敵所欲者:割兩淮一,增歲幣二,犒軍三,索歸正等人四……您于朝堂這般復(fù)命。但坊間傳聞,還有‘五’將韓太師首級奉上,是真是假”
“噓……是真又如何,也只能瞞著,否則,前線又將有變……”方信孺本就同此人絕對互信,且又被灌得爛醉,倏然就在這毫無防備之下吐盡真言。
茲事體大,本能驅(qū)使著方信孺在這般情況下還壓低聲音以免隔墻有耳,可惜,又怎敵得過這本來就是圈套
包廂砰一聲被人踢開,應(yīng)聲闖入個不速之客:“方信孺,你好大的膽子!欺君罔上!!”
來者何人眼圈通紅的方信孺,霎時魂飛魄散、頓首在地:“皇上……”
這酒樓,一直以來就是宋帝最愛微服游湖時光顧趙擴雖愛飲酒但身體所限、一次最多只能飲三杯,于是只要得空,便會坐幾個時辰細細品嘗這三杯。當然了這種事只有幾個近身宦官才了解。
被這一驚一嚇,方信孺的醉意驀然跑光,汗流浹背,如夢初醒,卻好像連表情管理和語言能力也一并喪失了,哪還可能立刻想明白史公子是特意為他挑了個宋帝的時間和地點引他說實話!
“方信孺,朕是那般信任你,將議和之事全權(quán)交托是誰給你的膽子知情不報!!”趙擴看他呆若木雞,一時之間怒意更盛。
“圣上息怒!”方信孺趕緊匍匐,“微臣并非刻意相瞞,只因認為完顏宗浩戲言……”心如刀割,既怕這一身忠骨得不到承認,又恐辜負了對前線辛苦的宋盟將士們的義。回宋后他始終防備著手下有人掉鏈子,沒想到竟然是自己醉酒說漏嘴!!
“你認為這豈是你能定奪!身為外交使節(jié),你帶回來的,居然不是全部實情……”趙擴倒是希望方信孺的問題只是出在業(yè)務(wù)能力和職業(yè)操守,“早知你有辱使命,便不該派你談判,看來這易帥勢在必行!”
“圣上三思!萬萬不可!金軍兵敗狼狽竟還大放厥詞,所謂‘梟首’既辱韓相,又損國體,分明是想激怒圣上和韓相怒極只會失去理智做錯判斷,王者一怒流血千里,所害還是陛下子民,微臣正是怕出現(xiàn)今日一幕,因此……就算不是戲言,也斗膽隱瞞、寧死不說!”方信孺更不希望皇上誤解他尸位素餐,于私,這是比命還重的榮耀,于公,換任何人頂替他去談判都是對金軍的正中下懷。
來不及再權(quán)衡,索性透露實情、據(jù)理力爭,退而求其次、只能寄望于圣上能比韓侂胄冷靜,和他方信孺一起瞞住韓侂胄!
誰知正好撞到趙擴的槍眼上,原來你不是能力不行而是有私心!冷笑一聲,了然于心:“這些話,是林阡教你說的。”
方信孺一怔,臉色慘白:“圣上,微臣本就決定了寧死不說。他,他只是與微臣不謀而合,他和微臣一樣,都是陛下的臣子……”
“你先下去。去醒酒。”一句話的功夫,趙擴竟出奇地安靜下來,可是一張臉還冷漠如冰。越是這般波瀾不驚,就越教方信孺忐忑,爆發(fā)總在沉默后。
“他和微臣一樣,都是陛下的臣子”說到點上了吧。
午后,趙擴在望湖樓沉默坐到夜幕降臨。
耳邊回蕩的,全是韓侂胄那些明顯夾帶私貨的說辭:“民間流傳金軍要我頭顱,可方信孺卻沒告知,會否是林阡只手遮天”“皇上,當今天子姓趙,怎可讓淮北、山東子民見不到旗號”“臣聞京湖一帶風(fēng)傳,林阡悍妻坐擁川蜀,安丙劉甲楊輔之類,不過都是她的傀儡!”“那悍婦牝雞司晨,與唐之武后無異!”
眼前浮現(xiàn)的,偏是那日(諧)他和林阡、畢再遇一起在這張桌子上豪飲的情景,稱兄道弟,深信不疑,“三弟,你也領(lǐng)導(dǎo)抗金,可想要什么官職”“三弟只愿二哥一如既往,支持我對金軍采取強硬措施。”昔年郭杲死在短刀谷里,滿朝文武全在斥責林阡自立,可最后自立的可笑是后來被派去制衡他的吳曦,反倒是郡主府里他受了重傷奄奄一息還在救自己命,說他不戀功名,趙擴信!還有那鳳簫吟,聞名不如見面,什么牝雞司晨,分明爛漫天真:“二哥,他不要功名,我可是要的……別睡啊!答應(yīng)封我個官再睡啊!”無邪無瑕,演不出來!
明明心里早就有了傾向,可誰會想到耳朵和眼睛同時回放、相互競爭……趙擴啊趙擴,你到底在擔心什么!擔心這一切……就算不是林阡夫婦本來想要,也會像百川入海般奔向他倆而去!
“皇上……明日還有早朝……”宦官斗膽來勸,“不能再喝了……”
“喝……”依稀記得上次醉倒在這里時他開懷大笑“恢復(fù)中原,指日可待,此刻不喝,更待何時!”是的,自他登基以來,就有北伐抗金、收復(fù)失地的雄心壯志,他迫切要完成先人們沒完成的豐功偉績,不要做世人口中的偏安茍且,他也是發(fā)自真心地想給大宋的百姓們揚眉吐氣!
勉強起身,歪斜踉蹌,冷風(fēng)一吹,門檻上的他搖搖欲倒,真可惜啊,遺憾極了!韓侂胄那些和他一拍即合的主戰(zhàn)派,戰(zhàn)斗力就跟他的身體一樣弱,總教他空懷熱血卻力不從心!而林阡,本該是一張王牌,卻就怕不受控制……
路過面館,熱氣騰騰,乍見面湯翻滾,他忽然靈光一現(xiàn)先前韓侂胄總說林阡是金帝的堂妹夫、難免對大宋有不臣之心,而他趙擴自我說服的時候則對韓侂胄半開玩笑:“真論妹夫,朕不帶‘堂’,與金帝哪個離他更近”
面湯,談靖“對了……對,給朕擺駕……談靖郡主府!”
“啊”宦官們差點以為自己聽錯,雖然郡主府離西湖很近,但是這么晚了不回宮,成何體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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