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一與留駐令居縣城內的三十余名工匠,各自搬運著最近一批趕制的箭矢,與前來交接的周興之間點過數量。rg周興隨手抽出幾支箭矢,細細查看一番,不時擺弄一番前端箭鏃或是后端尾羽,見其接合都比較牢固,方才露出一副滿意神情。
見周興露出一番滿意神情,陸一心中才暗自松了口氣。李匠頭之前作為縣府重點保護的工匠人才,已隨著頭批北撤的民戶們出發。縣中幾位年長的工匠又相繼在辛彥的安排下隨著分批撤離的民戶撤離。經過半個月左右,縣府工坊中便只剩他帶著這二三十名年輕工匠,為守城兵將趕制最后一批武器軍械。
聽聞虜騎已至,并且還屠殺了縣外一里的民戶,陸一心中也是在敲著鼓。隨著時間的流逝,來多的敵方軍情透過外出偵察的哨騎們傳遞進幾乎已十室九空的縣城中。陸一聽聞此番前來的虜賊不過兩萬來人,心下也是暗自慶幸了一番。想十一年時,十數萬虜賊大軍,還不是被阻擋在大河南岸金城郡下不得寸進。如今這兩萬余人,又濟得什么事!
不過隨著哨騎們帶回來的軍情,還有不少虜賊沿途燒殺搶掠的暴行。聽聞縣城外靠近逆水的幾個里已被虜賊焚燒洗劫一空,陸一的心又驀地沉了下去。畢竟如今他還是隨軍困守在這令居縣城之中。平心而論,他并非將佐兵卒,自然也沒有什么守土御敵的覺悟。如果能早些離開這個危地,他是不吝于立刻便啟程上路的。
不過縣府安排那些年長的工匠先走,加之留下的年輕工匠們人人都可以得到的那份豐厚酬勞,才讓陸一勉為其難地留了下來。陸一的老母與結發不久的新婚妻子也隨他留在城中,等待著這最后一批軍械打造移交完畢,他們便要作為最后一批撤出令居縣城的民戶離開這里。
周興招呼著手下人,結結實實地查驗了一番,確認數量無誤,質量也堪稱上乘。便一拱手道:“陸匠頭辛苦了。忙活這么久,想必還未吃飯。我這就命下屬去軍中取些果腹餐食,請陸匠頭稍待,與匠人們吃過之后,再由李司馬派兵護送汝等北上躲避兵禍。”
言罷,周興也不待陸一回應,便轉頭對一旁的將佐道:“陳乾,去帶幾個人,把營中伙房那些粥食和面餅端來,拿給匠人們果腹!”
那將佐抱拳應命,招招手喚過幾名軍卒,很快便消失在陸一的視野之中。半刻鐘過后,這些將卒便提著幾瓦罐米粥,還有數十張面餅。回到工坊之中。坊中工匠顯然也是餓得久了,連手都沒顧上洗,便各自用沾著煤灰和爐渣的手端起木碗,拿起面餅,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
陸一見周興如此熱情,也不好駁他的面子,也端起一碗粟米粥吃了起來。只是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著家中還在等待他的親人們。
周興仿佛看出了陸一的顧慮,溫言道:“陸匠頭不必憂心,方才早些時候,不才已遣人將粥飯送去家中。想必令堂與嫂夫人此時應當已吃過粥食了……”
陸一聞言,驚訝之余更感佩服,忙拱手作揖謝道:“周百人將思慮周詳,百忙之中且還能顧得上在下家人,在下感激不盡……”
兩人言談間,周遭工匠們已是紛紛吃了個飽。好些人還在意猶未盡地抹著嘴巴。陸一見狀,也趕緊拿起自己的木碗,將方才喝了一半那碗粥盡皆倒入口中。因為知悉家人一切安好,也吃上了飽飯。故而胃口大開。方才磨嘰半天都沒喝完的粥,也是三口兩口便下了肚。喝完粥之后,陸一又拿起一旁一張面餅匆匆揣到懷里。看到周興正望著他,也是頗為尷尬地笑笑,而后道:“這個留著,待會,待會路上吃。”
周興見狀,卻是不以為意。對陸一道:“遵司馬之命,已為眾位匠人準備好了路上干糧。此去姑臧左近暫住,路上大抵需要消耗兩天。營中伙房已備好足額干糧,大抵足夠每人支用五日。已裝車,稍后司馬安排人手護送諸位,這些干糧便會與諸位一同出發。”
“李司馬與周百人將思慮周詳,我深感佩服……”陸一尚未及計劃如何離開令居前往暫避地,這些路途上的細節已由軍中上下將佐方方面面想了個周到,也令他心底不由得流過一股暖流。
周興分配完任務,令手下將卒們將先前接收的軍械箭矢等物盡皆向營中押送而去。之后,便攬過陸一,道:“陸匠頭不妨隨我入營稍待。家中我自會遣軍卒前去,幫忙收拾搬運行李物品……”
一行工匠被帶入營中,周興將他們帶往自己所住那間稍微寬敞些的房屋暫且安頓下來,隨后便前去尋找李延炤,向李延炤報告了交接軍械等物資的過程。李延炤拿過周興身旁書吏所登記在冊的表格,細細查看著。
“如今城中軍械,計環首刀兩千零一十六把,長槍一千六百三十四支,騎弓五百零五張,勁弩三百八十七張,鐵甲三百三十一領,皮甲一千零五十七領,弓矢兩萬六千一百余支,弩矢四萬七千七百余支,圓牌八百九十面,長牌四百六十九面,另有滾木礌石三百余,豆油一萬一千多升……”
周興談起營中現今所有的軍械等物時,簡直是如數家珍。不旋踵便將城中如今制備來打算在守城中用到的武備軍械乃至于各式各樣的雜物都細數了一遍。李延炤一邊在心中默念著周興所報之數,一面核對著文吏拿上來的賬冊。雖未細算,不知是否分毫不差,不過核對了一番,大致都是對得上號的。
“辛苦周百人將了。”李延炤合上賬冊,而后笑笑道:“這些拿給軍中書吏們去買點酒喝,算我請大伙的。”言罷從懷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右手一拋,已被周興穩穩接住。
周興抱拳應命,一旁拿過賬冊的那名文吏卻是驚訝不已,連連向李延炤作揖表示感謝。李延炤揮了揮手,示意不必多禮。而后又看向周興,問道:“那些工匠們,如今是否已準備妥當?”
周興頷首道:“陸匠頭交接完畢之后,便翹首以盼,歸去之色至為熱切。屬下已安撫一番,又令軍卒前去協助他們家中收拾行李。如今工坊中剩余的工匠,皆在屬下屋中暫歇待命。”
李延炤點點頭:“這些匠人,皆是縣中良才。切不可空耗于兵災之中。周百人將,且遣你原先屬下老營百人長護送他們北往避禍。送至之后,兵卒無需返回,只要護持他們周便可。日后若成功退敵,便再護送他們返回縣城。切莫被其余郡縣挖了墻腳。”
周興抱拳道:“屬下遵命,謝過司馬信重。”李延炤匆匆拿過桌案上的紙筆,寫了一紙命令并蓋上自己的印信,交給周興。用以方便他調兵遣將,安排人手護送工匠北返。
周興接過那一紙軍令,隨后抱拳退行而出。李延炤打發走了左右書吏,也是一派意興闌珊之色。現今局勢已不可謂不危急。向各方的求援書信也早已分別送出。只是各方的積極回應幾乎沒有。
這些天來回往復縣城內外的,便是營中下屬的各偵哨騎卒。他們所帶來的消息,也一天較之一天更為嚴峻。其中還有部分騎卒,自出城偵哨之后便音信無。顯然是已遭逢不測。
雖然如今令居縣的騎卒也經過了嚴格的操練,并且因之前的貿易而愈發財大氣粗的辛明府和李司馬也豪擲千金為這支人數雖不多,不過已堪稱精銳的騎卒們配備了雙馬。不過當人數幾乎相同的令居騎卒與胡騎遭遇之后,基上仍是悍勇無匹的胡騎贏面更大一些。即便令居騎卒這邊有馬鐙和精良武器作為加成,面對從在馬背上長大的胡騎,戰技仍是略遜一籌。
李延炤已在草紙上繪制了十幾幅令居縣周邊地形圖等。每當陶恒匯報哪部分騎卒不知所蹤,他便著重圈畫出這部分騎卒失蹤的區域,并在之后的偵察之中慎重以待。畢竟戰馬有錢就能買到,然而訓練有素,并有著豐富作戰經驗的騎卒,可不是短期內便能訓練出來的。隨著戰場上的消耗,這些有著重大作用的士卒也會來少。而新近騎卒很難在短期便形成有效戰斗力。這正是百戰之師難以回避的一個重大問題。
隨著戰事的進行和加劇,有經驗的強悍老卒來少。隨之帶來的必然是戰斗力的減退。草草訓練的新兵往往派很多也不能夠做到人數遠比他們少的老卒們所能做到的事。這種情況,便要求將帥能夠正確地認知自己手中的軍隊戰斗力,并且能夠做出適合這種戰斗力的調度。從而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消滅敵軍。
將地圖上的重點區域圈畫出來之后,李延炤便也感到有些倦意。自回撤縣城以來,事務繁多,他幾乎沒有睡成一個好覺。先前入境的只不過是些虜賊游騎。縣兵們尚能夠有效應對,并隨之護送大批民戶北上避難。隨著進逼而來的敵軍數量增多,縣兵們所能夠控制的安區域也是來少。及至現在這種情況,除去北面通往姑臧和郡城的道路尚且罕有敵跡,其余三面都在漸漸失去掌控。
李延炤明白,是這種時候,他便得精神百倍地注視著敵軍動向,并隨之調整自己的部署策略。然而漸漸襲來的困意還是讓他有種倒在榻上熟睡的沖動。
屋外忽然傳來的報告聲卻打斷了他的困意。他上前開門,正見一名哨騎跪在門外聽候。
“何事稟報?”李延炤略微有些不悅。但是知曉軍情緊急,對這位盡責的哨騎他也沒有出言為難。
“稟司馬,我部探報。虜賊主力約一萬兩千余人,已在距縣城北十五里逆水岸邊安營扎寨。其余哨騎仍在密切注視虜賊動向……”
“馬上去找陶百人長,令其加派人手,密切注意虜賊大營動向。但有風吹草動,立即回報。同時再派哨騎,弄清虜賊中軍之外數千人動向!”
“是!”哨騎接報起身,隨即便向營中奔去。李延炤猶自不大放心,立即便回身去屋中甲架子上取下自己那副鐵甲,費了好大勁方才穿戴完畢。他右手抱著頭盔,左手將刀胡亂掛到腰帶上,便離開居室,向外行去。
半刻鐘之后,營中點將臺上擂響一陣急促的集合鼓。數名騎卒在營中縱馬跑,邊跑邊大喊道:“司馬有令!各營百人長以上將佐,速至點將臺前集合!”
李延炤在點將臺上穩穩地站著,一手持盔,一手按刀。不過半柱香左右的光景。營中百人長以上大將佐三十余名,便在點將臺前集合起來。
李延炤手中線香緩緩燃燒著,號鼓已擂響最后一遍。先前所頒布軍令中,曾對集合鼓做過明確注解:號鼓響三遍,一炷香后不至者杖三十。然而集合鼓通常在緊急關頭才用,故而這條軍令便隨著時間流逝幾乎被營中將佐遺忘。
當號鼓響起最后一聲時,轅門處奔入一個身影,顯然也是聽到集合鼓聲,三步并作兩步奔至近前。眾人紛紛轉頭,凝神細看,卻是別部司馬曹建。
曹建氣喘吁吁地在點將臺下站定,抱拳叩地道:“稟司馬,末將前出巡城,聽聞號鼓便即刻趕來……”
“軍中軍紀,集合鼓響三遍,一炷香光景不至者,該當何罪?”李延炤左手按刀,面無表情地望向曹建。
曹建遲疑抬頭,正看到李延炤面無表情的臉,心臟一瞬間如墜冰窟。他垂下頭,道:“當……當杖責三十……”
“你身為別部司馬,執掌軍紀,如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而大戰在即,這頓軍棍權且記下。望你之后戴罪立功!若守戰無功,戰后自領六十軍棍!”
“是!”曹建心中暗自慶幸了一番,隨后便在李延炤的示意之下起身入列。
“方才接哨騎報,敵軍已至十五里外,于逆水河畔扎營。稍后將最后一批匠人及縣府屬員撤離縣城。之后各部均需提高警惕,勿使虜賊鉆了空子!”
“戰時城中糧米供給,由周百人將負責。糧米每日須得足額供應!武庫中所庫存武器軍械,能用者盡皆發放于輔兵,以備守城!望諸位同心協力,御敵于此。莫忘記,汝等親人妻女,皆在我等身后。我等于此死戰,皆是為使他們得活!”
“令居便是我等死地,敵退之前,任何人不得獨退!”李延炤環視場,斬釘截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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