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辛彥抬起頭,一臉訝異地盯著獨自而來的李延炤。心中數(shù)度翻騰起來,不敢置信地問道:“李定東,你是認真的嗎?”
李延炤平靜地望向辛彥:“辛撫梁,你與我輩寒傖武人不同。你出身高門,又飽讀經(jīng)義,治國之才,可圈可點。如今更在令居縣任職數(shù)載,應(yīng)有更好前程,萬不可與吾輩同死這縣城之中。”
頓了頓,李延炤語調(diào)悲戚道:“如今我遣十余騎,前往各郡縣中通報敵情,求取援軍。然信使皆渺無音訊。即使遭逢胡騎截殺,也絕無可能皆被截殺!眼見便是諸郡縣長官,無意派遣援軍,助我等脫困罷了。我等數(shù)載交情,互相敬重,我絕無必要隱瞞或是欺騙于你。今令居既已成死地,我等三千,皆為棄卒!戰(zhàn)守兩難,更是無路可逃。若外無援軍,令居必破!”
辛彥聞言,面上已有幾分惱意:“李定東,你太看我了!我雖一儒生,手也提得刀劍。使君既委我令居,如今大敵當前,我便斷無棄城求活的道理!你輩武人可據(jù)城死戰(zhàn),搏一忠義美名,難道彥便差在哪里嗎?”
李延炤苦笑一番:“撫梁切莫激動。炤猶記當初,府君將你托付予我,曾明言:此我侄也,惟求定東好生看顧……言猶在耳,炤未敢忘……”
辛彥聽聞,臉色更是漲得通紅:“我叔父哪里曉事!涼州正是因他這類人太多,才有今日未盛先衰局面!韓璞此人,兵略平庸。卻屢得使君青眼,付之于精銳,以圖河南。然其人每每臨戰(zhàn)畏怯,裹足不前。未戰(zhàn)已先敗三分。十一年時,困守桑壁、冀城。仰賴金城張府君與其侄韓寧、廣武諸郡縣兵將奮力死戰(zhàn),方才議和得脫。帶回所率精銳,猶算功德一件。今番與劉胤相持沃干嶺,大敗虧輸。州治精銳幾去十之六七。”
辛彥滿臉鄙夷道:“此等庸才,喪師辱國,不當斬其以慰三軍乎?李定東你臨危而不亂,猶率縣兵前出,掩其潰兵回師,正大功哉!而各府君皆憚之,任你獨守要地。虜賊進迫,我等皆無退路。你任令居司馬,我任令居縣令。城失陷,則我等皆死!”
李延炤神情糾結(jié)起來,沉默了幾息光景,緩緩道:“撫梁能如此,我已是至為感佩,只是……”
辛彥氣得跳腳:“李定東,我也聞你于軍中,自卒而起,手刃敵軍數(shù)十計。方才有今日。卻怎如此難纏好似婦人!若我不在此城之中,則左近郡縣多半借故推脫,不來赴援。而若我在此,別處且不論,就我那幾個叔父,豈能坐視不理?”
“今日你且記住,我必于此相候。令居存則撫梁存,令居亡,則撫梁俱亡!多無益!”
李延炤實在想不到什么方法來動這位固執(zhí)的明府,只得拱了拱手,道:“既是如此,我便不再強求。惟愿撫梁平安。待他日得勝,必與撫梁共謀一醉!”
“明府保重!”李延炤鄭重地抱拳躬身,而后轉(zhuǎn)身行出縣府。辛彥的強硬遠超他的想像,所想的,也是留守縣城,履行他的職責。盡管在他這里碰了釘子,然而李延炤心中卻沒有半分怨忿。除了佩服,還是佩服。畢竟這個往日里一直給他一種文弱儒生印象的膏粱子弟,竟能有隨軍死戰(zhàn)殉城的氣節(jié)。不得不這種外柔內(nèi)剛,令李延炤對他的看法幾乎大為轉(zhuǎn)變。
饒是如此,如今城中可能仍潛伏著敵軍探子,為了安起見,李延炤還是由充作預(yù)備隊的鐵甲銳卒中挑選了一什士卒,前去縣府中拱衛(wèi)明府安危。受命的什長正是老部下王強。看著王強點齊士卒,各披鐵甲,執(zhí)長刀前往縣府,李延炤心中才略微感到一陣莫名的輕松。
離開縣府后,李延炤又復(fù)上城頭巡視。如今城頭備用的軍械等皆已準備完畢。輪班值守的士卒們卻也是了無睡意。李延炤獨自行在城頭之上,不時便引來周遭士卒的竊竊私語。誰人也沒想到,在如今這山雨欲來的情形之下,這位縣府司馬還能夠上城,與他們這些底層士卒同在一處。
李延炤走一段便停留一陣,與周遭士卒們攀談一番,檢查檢查他們各自手中弓刀箭甲等。主將與他們同處一線,使得這些士卒們心中也平添幾分振奮。各自雖拘謹,卻仍都想與李延炤多聊幾句,好在李延炤面前露露臉,讓他能夠記住自己。
行至北門一側(cè),李延炤依然如常,邊與士卒們攀談,拉著家常,邊檢查著他們手中ǔ qì。令他們但有破損,便及時拿去營中武庫找書吏調(diào)換。畢竟戰(zhàn)陣之上,若士卒手中ǔ qì不靈,很可能因此而出現(xiàn)完無必要的傷亡。
正攀談之間,李延炤卻忽然隱約聽到城下有人叫門。一旁的士卒正要點起火把,卻被李延炤眼疾手快,一把制止。他將頭心地探出城垛,觀察了一番,只是夜色黑暗,卻看不真切。
“汝何人?”李延炤將頭隱在城垛內(nèi)側(cè),而后出言問道。
“我乃騎營陶百人長麾下什長楊易!我等外出偵騎,路上截獲一人,他言及乃是縣中工匠,負傷甚重,我等便唯有將他送回……”
“舉火!”李延炤悄聲對一旁士卒言道。那士卒取出火折子,而后點燃一個火把置于城頭。李延炤放眼望去,見城門下有十幾騎仰頭相望。
李延炤細細看去,見這十幾騎多半都是些熟面孔。便放下心來,對一旁道:“開門,放他們?nèi)氤恰!?br />
數(shù)名士卒聞言,便相繼向城下跑去。李延炤亦是舉著一個火把行下城樓。城門打開一條僅容一騎通過的縫,那十多騎見之,便上前魚貫而入。
等到所有的騎卒均已入城,門洞中的幾名士卒便一齊用力,城門又重新禁閉。李延炤打著火把,湊近一匹背上馱著一名橫放傷員的馬。乍一看去,還以為這匹馬背上馱著的是具尸體。
火把湊近,照亮了陸一被灌木刮得滿是血道子的臉。李延炤望之驚愕不已,連聲喚道:“陸一?陸一!”
陸一卻仿佛是毫無知覺,仍只是緊閉雙眼,并無回應(yīng)。李延炤伸出手,放在陸一鼻下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到他呼吸雖是不穩(wěn),然而一時半會,倒也無甚性命之虞。
“將他抬入營中,安置在我房中,令營中醫(yī)士前去醫(yī)治!”李延炤轉(zhuǎn)頭對一旁的步卒言道。
幾人領(lǐng)命上前,七手八腳心翼翼地將陸一從馬背上轉(zhuǎn)移下來。而后抬到一旁,又輪流背著,向營地方向行去。李延炤轉(zhuǎn)頭問那伙騎卒領(lǐng)頭的什長楊易:“楊什長在何處發(fā)現(xiàn)此人?”
楊易垂頭恭敬答道:“約莫……約莫距縣城北三十余里。此人拿著一截斷刀,口中反復(fù)嚷嚷著:報仇,報仇……見到我等之后,他大吼著:今日斬汝等虜賊,以為妻母報仇!我聽他所言,知其并非胡人,連忙出言制止,問及他來歷。他只言道是縣城中工匠,未幾句話,他便暈厥過去……我等見其傷勢不輕,只得就近將其送回縣城……”
李延炤點點頭,又道:“先前縣中留守工匠并家眷百余人,交割了最末一批ǔ qì軍械之后,我便遣騎營百人長徐鑒領(lǐng)部護送他們北撤避禍。既如今獨此一人,受傷頗重,且護送騎卒無人返回,想必匠人及家眷,還有護送騎卒,皆已遭逢不測……”
“既是如此,明虜賊即使部署于城北的游騎尚有不少……”李延炤抬頭望向楊易:“你部若是返回繼續(xù)偵哨,萬望各自保重,切莫逞一時之勇,與大隊虜騎纏戰(zhàn)。若遇虜騎,能避則避。保存自身方為上上之策。”
楊易抱拳躬身道:“屬下謹記。屬下這便率部再行出城。若探得異常情況,再遣人返回報予司馬。”
言罷,楊易翻身上馬,撥轉(zhuǎn)馬頭便向著又開了一條縫的城門行去。
李延炤看著楊易一行哨騎消失在城門之外,城門重新緊閉落鎖之后,方才轉(zhuǎn)身,疾步向營中行去。看到陸一那副傷重慘象,他已是不敢想那些其余匠人及他們的眷屬,會遭遇什么。
半刻鐘之后,李延炤已是出現(xiàn)在屋中。此時尚在營中留守的醫(yī)士一共十人,此時已盡皆在這間屋中,各自查看著陸一的傷勢。
李延炤的胡床已被從榻上搬了下來。陸一仰臥在那胡床之上,十名醫(yī)士各在一端。李延炤靜立片刻,只見那些醫(yī)士不時搖頭嘆息,心下不由得一沉。連忙緊走幾步,進入屋內(nèi)。
“不知眾位郎中診斷結(jié)果,此人還有救否?”李延炤心中打著鼓,望著一眾醫(yī)士問道。
“此人尚算剛強。然則臂上一處刀傷,豁開皮肉幾近兩寸。后定是又遭馬匹沖撞,胸腹數(shù)塊淤青,胸骨也折斷兩根……不過其氣息尚勁,一時半會倒無性命之虞。”為首的醫(yī)士總結(jié)了一番陸一身上的各處負傷,向李延炤匯報道。
“只是……”一旁另一名醫(yī)士踟躕著,最終還是下定決心一般言道:“若調(diào)理得當,或許尚能痊愈。然而但凡有些不對,便積重難返,恐得致殘!”
致殘二字甫一出口,李延炤便已覺當頭一棒砸下。陸一此番遭逢不幸,雖非他直接所為,然而其留在縣府工坊中為縣兵趕制軍械,因而拖到虜賊已至,方才遣人護送他們出城。聽楊易言當時情形,顯然是陸一妻母皆喪于胡騎之手,因而在李延炤心中更添悔意。
“請諸位醫(yī)士一定留人,好生看顧他。”李延炤對屋中眾位醫(yī)士團了團揖:“所需藥物資財,概由我個人所出。諸位但有所需,便請開口……”
醫(yī)士們受寵若驚,連連回禮。一人言道:“司馬既已開口,我等便當竭盡力救治此人。請司馬放心。”
“那就多謝諸位了。”李延炤思慮片刻,道:“請諸位稍歇。此人痊愈之后,另有酬謝。如今虜賊云集,城中軍務(wù)不可稍弛。我且往城中巡視一圈……”
眾醫(yī)士忙起身道:“司馬請便。稍后此人但有任何情況,我等便即刻呈報司馬。”
“有勞諸位費心。”李延炤再次拱拱手,而后轉(zhuǎn)身向外間行去。
虜賊壓境,繁忙的軍務(wù)已讓他覺得有些喘息不能。如今陸一的事情,更像是一塊大石壓在了他的心頭。再上城頭巡視各方之時,李延炤都覺得總有些心不在焉。
城頭上的值守士卒換了一波又一波,而李延炤卻仍是了無睡意。十幾里外虜賊營地的火光即使隔這么遠還是依稀在望。來到這個時代已歷六年,然而李延炤衡量一番自己的處境,對比諸多有著豐富成功經(jīng)驗的前輩,覺得自己簡直是堪稱穿者之恥。
望著虜賊營地透過來那些星星點點的火光,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恍惚的虛無感。覺得自己若是在這場戰(zhàn)爭中喪生,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然而看著城頭或忙碌,或憩的士卒們,他不由得又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感到愧疚。或許自己一死,算是一種得來不易的解脫。然而這些士卒,卻又將何去何從?人人皆有父母親人,誰愿在后方聽到自己親人陣亡的噩耗?若令居終將不守,自己也須得盡力保這些部下,不為那些戰(zhàn)后統(tǒng)計的傷亡數(shù)字好看一些,只是因為,這些卑微的士卒,也皆是有血有肉有家的人。
在這種重重壓力之下,李延炤便待在城頭,迎來了次日的黎明。虜賊營地中的火光一夜未歇,顯然也是對涼州兵卒有所忌憚。如今踏上了涼州的土地,未敢再大意行事。畢竟在涼州的主場之上,趙軍自上而下也不知將發(fā)生什么。誰也不敢保證若被逼到絕處,當年洛陽城下北宮純所率領(lǐng)的那些鐵騎不會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的戰(zhàn)場上。
劉胤收集匯總了諸多哨騎反饋回來的情況。知悉如今的令居縣城已是孤懸于外,無人援救之后,劉胤將所部萬余士卒分作三部,分別向著緊張待命的令居縣城緩緩壓來!
一宿未睡的李延炤看著遠處黑壓壓的趙軍緩緩而來,心中反倒是涌起一股形同解脫般的釋然。之前一直便在為今日之戰(zhàn)做準備。如今,這一時刻終于到來!
“點火!”隨著李延炤的號令傳遞在城垣之間,城頭上架起的大鍋下,紛紛燃起火光。鍋內(nèi),則是為了迎接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而早已準備好的豆油及火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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