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細細綿綿,灑落在山林間,又漸漸升起一層淡淡的白氣,愈發顯得宛如仙境一般。
“張兄好膽色!好耐性!好悠閑!”
魏定一含笑走進院落,“大考當日,腳踢司馬家的紈绔,今日首試發榜,張兄還耐得住性子在此苦讀,真不知道教人該怎么評斷你才好。”
張原抬頭一看,魏云水在其兄肩膀后露出半張臉來,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這幾天中,兩兄妹沒少前來叨擾,每次都只聊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就離開,頗讓人費解。
“給喜錢、給喜錢!”往日羞羞怯怯的魏云水也混熟了,壯著膽子跳出來向張原伸出手掌,一臉理直氣壯。
“噢?什么名次?”張原好整以暇地看著這少女,不知對方為何今日沒有著男裝,一身家碧玉的打扮,倒顯得賞心悅目。
魏云水嘟嘟嘴:“你怎么就知道你考上了?那么有信心的樣子,都不覺得一點意外,真個沒趣!”
張原微微一笑,看向魏定一。
魏定一拱了拱手:“恭喜張兄了,第17名,三萬人中有這名列,舉人唾手可得啊。”
“秀才罷了,唯獨靠一個死記,舉人又是另一回事,難度不可同日而語。”到這里,張原頓了頓,臉色有些意味深長:“魏兄此次前來,就為了給在下報喜么?”
魏定一先是一怔,沉吟了下,道:“大考之后,不知張兄有何打算?”
“若是外出為官,或者留任京城,在下都能出些力氣,替張兄謀得一官半職。”
完,魏定一注視著張原的神色,希望從中看到喜悅與意外,但他失望了。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無論張原之后能否中舉,甚至成為進士,他都能夠為張原謀得官職,這承諾不可謂不重,簡直是每個士子夢寐以求的好事。
張原并未有半點動容,拱手謝過對方好意,道:“做官并非在下所愿,考取功名,也只為了滿足亡母夙愿而已。”
他猶自記得,幼年時母親時常拉著他的手,哭著讓他趕快長大,趕快考取功名,這樣他們娘兒倆才能夠過上好日子。
當然,除了這一個原因,他并未道出另一重想法來。
魏定一眼中露出失望,沉默了半響,眼中忽然露出一絲決意,懇切地道:“張兄的志向僅止于此嗎?若是有人能使你母親得到冊封,甚至讓司馬氏與相國府坍臺,你可愿出仕,助這人一臂之力?”
聽到這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張原心中略有意外。
這些時日以來,他雖然猜出對方是皇族子弟,畢竟如此派頭的世家公子,又是姓魏,除了皇族就沒有其他可能了。但是能夠出這話,就透露了多重意思在內。
第一,他查清了張原的身份底細,以及與相國府的糾葛。
第二,有資格出讓兩大世家坍臺,必定是皇帝子嗣、未來有著登基可能的親王之一。
第三,此人對相國府與司馬家也有著不滿和怨恨,這才會大力招攬同仇敵愾的他。
但他們兩人都是聰明人,一方終究不道破自己身份,一方猜透不透,都是為了維持表面上這種友好而恬淡的君子之交,不然徒自亮出身份,分隔了君臣位份,就再難有這樣氛圍的交談了。
換作往日,張原已經一口答應,畢竟出將入相、醒掌大權才是一個凡人“應有”的追求。
只是不知為何,這份“應有”的追求,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愈發在他心中淡化,甚至不屑一顧,仿佛這世間還有著更高層次、更值得努力的方向和道路,在靜靜的等著他踏上……
沉思片刻,張原的眼神愈發堅定,注視著魏定一道:“步入仕途,終日蠅營狗茍,非我平生志向。但若是驅除朝廷毒瘤,我這一身一劍,也會力以赴!”
這話里意思,就是推卻了魏定一的招攬,但同時表示,若是有著對付相國府與司馬氏的地方,也會趕來效力。
可惜了!
魏定一暗嘆一聲,搖了搖頭,面露失望而去。
一介武夫,能頂什么用?
他看中的,是他相國府庶子的身份,是王崇陽為之贊賞、敢于打擊世家的心跡,是一系列秘諜呈報上來的往日事跡,是這段時日來,張原脫口而出的見識與智謀。
魏云水猶猶豫豫地走到門口,忽然掉過頭,飛快地跑了回來,話還沒,臉已經漲得通紅。
這少女埋著頭,鼻尖幾乎觸到了自己鼓鼓脹脹的飽滿胸膛,對張原期期艾艾地道:“發……發喜錢,你還沒給!”
張原神色一愕,往懷中摸了半響,掏出一枚銅錢放入對方白白嫩嫩的手心。
魏云水握拳一捏,隨即掉頭就跑,臉都紅到了脖子根。
張原搖了搖頭,重新走回書桌前,剛拿起一書看了幾個字,就覺得有哪里不對,驟然回頭一看,身后的窗戶外,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蒙著面紗的白衣女子,一雙清冷的眸子正靜靜地看著他。
修持佛家心經帶來的好處,除了讓肉身更加強健外,就是讓“感”更加敏銳一層,別人話里的真偽、以及周遭環境的變化,都很難瞞過他對外界一切的感知。
這女子光潔的額頭中間紋了一個形狀繁復的花鈿,像是某種宗教里的符號,一雙美眸似乎映著星光,正無聲無息地注視著張原。
“你就是張原?”女子忽然開口,音調有些淡漠生澀,似很久沒有過話。
“我是。”張原點點頭。
“你就是那個癡迷話的孩子?”
張原皺皺眉頭,這叫什么話?他哪里看過什么話?
見他不回答,女子又出聲道:“就是你的‘人生幾何,去日苦多’?也是你的‘擁有,不是為了失去’?”
張原心中有些古怪,仍然點頭道:“是。”
“方才那姑娘,對你有意思,你送銅錢,不合適。”這女子出言每每讓人意外,并且前言不搭后語,似乎想到什么什么。
張原眼角抽了抽,波瀾不驚地道:“我心中沒有男女之情,不管別人有沒有意思,我從不考慮什么合適不合適。”
白紗女子點了點頭,眼神中似乎有些贊同,又道:“前些時日,你傷了我師妹。”
“噢?那你來報仇的嗎?”張原神色平淡,仍然穩穩地坐著。
“不,不會。”白衣女子的話聲帶著淡淡的磁音,頗為悅耳:“你,我,是知己,我不會傷你。”
一陣清風拂過,窗外人影已然芳蹤杳杳。
張原沉默片刻,忽而失笑:這才是癡迷話的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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