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落座之后,兩人開始相互打量,看樣子趙嬰剛剛加冠,很不習慣頜下八字結,鱗甲之下的長襦根遮掩不住身型,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古銅色面龐上只有寥寥無幾的短須。
“找你來也沒別的意思,聽蒙將軍你一直在接濟孩童,不更年俸二百石,這樣下去僅需百日就再也無糧可吃,我想問問你是怎么打算的。”
“恩師崇老敬莊,所以在下所學多以道家為主,看著數百幼童飽經苦難,雖不至有悲天憫人之心,也想行若水之善。”
趙嬰咀嚼一番之后拍案道:“好一個悲天憫人,我大秦五行尚水,你是覺得只有水德而無水善么?”
來到這里好幾年了,虞周最大的感觸就是古人真喜歡用反問句,好好一句話立馬被曲解了。
誹謗可是秦之大罪,焚書坑儒之后更是嚴重到偶語者棄市、誹謗者族的地步,趙嬰當頭就扣個帽子,好像沒什么善意啊?跟他迎入帳門的熱情簡直判若兩人。
“在下不敢。”
眼見虞周忽然寡言,趙嬰一拍腦門醒悟了:“不是那個意思,我是你對大秦律法怎么看?”
虞周心里更加莫名其妙了,我又不是什么三公九卿,這問的著么?
“皇兄多以嚴法治國,早在雞頭山時我就有感役夫辛苦,奈何人微言輕并不奏效,數千民夫終究累殺,聽聞你師父精通百家,不知對此如何看待?”
這都是誰造的謠?蒙恬么,虞周內心更加忐忑不安,這已經到了交淺言深的地步了,一個大秦王族公子忽然問政于民,簡直太不可理喻了。
“回五大夫,家師只懂道家其余并無涉獵,儒家是在下偏好,至于役夫辛苦……陛下自有主張,實在不敢妄言。”
違心的話不好,身在屋檐下又不得不。
趙嬰聽完之后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也不知想起什么,他很快又流露出了然的表情,繼續問道:“既然子期略懂儒家,不如幾個典故聽聽。”
仔細回憶了一下,虞周覺得跟他提起的自己應該不是蒙恬,身為統兵大將,有勇有謀的蒙恬還不至于結交王室,更何況趙嬰的表現可以是喜形于色,這樣的家伙如何讓人信任?
不過講故事虞周擅長啊,跳過跟政治有關的,他開始醞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場景很詭異,一個十三四的少年給另一個成年人經講典,更詭異的是聽的人居然津津有味。
這也難怪,趙嬰放在后世也就剛上大學的年紀,能坐到五大夫已經是傾盡心力,大半時光都在拼殺,根沒多少學習的機會。
更何況從虞周嘴里出來的話通俗易懂,各種舉例論證一來,再深奧的道理都顯得簡單明了,就比如起鄉黨,他干脆引用少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來解釋。
此時論語還沒成書,孔子的言行完靠其弟子口口相傳,不特別留意的話,根不可能系統又條理的解讀一遍,都坐而論道,結果一開口就是半天的時間。
新穎的東西最引人注意,到了最后趙嬰忍不住的開始追問:“剛才已經完季氏,接下來又是什么?”
虞周很沒形象的咕咚咕咚灌下幾碗水,這才略帶沙啞的道:“五大夫,時候不早了,在下今日大耗心神,不如改天再可好?”
趙嬰看了看天色回道:“也好,子期以后不必客套,直接稱呼我表字就好。”
“在下不敢,既然無事,我先告辭了。”
※※※
莫名其妙的過了一天,直到回去的路上虞周都在琢磨這是為什么,又是什么人跟趙嬰起過自己,最終沒有絲毫頭緒。
回到營帳的時候,項籍正在喂獨音,一下就心里不爽了,這家伙至今仍要連蹦帶跳一番才肯馱自己,卻這么輕松就接受了項籍,都狗眼看人低,想不到這馬也不學好。
“羽哥,它肯讓你騎?”
項籍的眉頭立刻皺起來了:“你這是養了個什么,喂它可以親近一番也行,就是不讓騎,我看此馬神駿異常還想過過癮的,結果別提了……”
連西楚霸王也無可奈何,虞周找到了平衡頓時暢快許多。
“你別得意,硬要降服我也可以,只是不想傷到寶馬,不信我試給你看!”
“千萬別!對了羽哥,那群孩子都怎么樣了?”
起這個,項籍滿臉憤慨:“有咱們接濟,吃喝倒是不愁,就是有幾個受到驚嚇病了,童閭的環境還不如馬棚,幾百人的鋪蓋實在沒有辦法。”
“要不我再去找蒙恬想想辦法。”
“算了,你已經很受難為了,好在現在是盛夏天氣炎熱,生病的幾個孩童叔父已經看過,沒什么大礙。”
“這就好,秦軍沒來惹麻煩吧?”
項籍不滿道:“想問我有沒有惹麻煩就直,這里是秦軍大營,我還沒那么傻,倒是有幾個秦人遠遠看著,不過我沒理會,你那邊呢,趙嬰找你何事?”
“我也不清楚……”
“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兒?”
“確實如此啊,莫名其妙的了一下午話,我感覺這個趙嬰……怎么呢,有些年輕氣盛,還有些算盤,不過應該很難成事。”
“你在什么啊,我怎么聽不懂,好像你多老似的,還好意思人家年輕氣盛。”
“算了,可能是我的錯覺吧,反正出發之后這里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想那么多做什么。”
“子期,你真要帶四五百人上山?”
“那是當然了,羽哥你有什么想法?”
“沒有,我是怕糧食不夠吃,山上只有數十頃良田,忽然多出若干張嘴,又要勒緊腰帶了。”
虞周算是服了項籍了,這家伙大氣的時候命都不當回事,起摳門也是他。
怎么呢,這性子有點像藏獒,對親近之人可以掏心掏肺,可要想入他的眼那是個極難的過程,所以在此之前就顯得刻薄許多,難怪先后投奔的許多人都棄他而去,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差別待遇。
虞周豎起耳朵四下打量一番,正色道:“羽哥,你以后要成大事首先得改改這想法,就拿此事來,你只需記住一點,這些孩童的父兄都是被秦人所殺,與之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趁他們現在年紀尚幼,正是養士的大好時機,豈能因為一點糧草就有嫌棄之言?
到了山上不只要分給他們吃穿用度,你我兄弟還需縮衣減食,咱們過得艱苦,這個收歸人心的過程才短暫,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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