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匆匆分別忙,盡管項纏看上去有點不靠譜,可是救命之恩在前,下邳之約在后,張良只得依言去找季康。
比起之前的翩翩文士,張良現在的形象已經沒那么顯眼了,一身粗衣青一塊黃一塊,像是從河水里撈起硬生生陰干的,俊秀的臉上抹滿泥灰,面呈菜色很久沒吃過飽飯的樣子,如果不是眼睛過于明亮,跟路邊的販夫走卒沒什么區別。
由于沒有符致,張良到了下邳之后心翼翼,打探了幾天都沒找到季康,更不見項纏脫困尋來,急得他團團打轉,莫不是項兄當真遇到不測?
心里想著事情,對外界的注意力大幅下降,眼前暗淡之后,再回神已然不及。
張良只差察覺撞上個人,一抬頭,就見一個枯瘦的身影輕飄飄往后倒去,看那滿頭蒼怕不得七老八十了?這要倒地那還了得!
伸手去拉,失之交臂,老頭揮舞四肢,配著一句假的不行的“哎呀﹌”緩緩跌倒。
等那人趴伏在地,張良的眼珠子都瞪下來了,因為……這一跤居然摔出一丈。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啊!你這魯莽后生,是要活活撞死老朽啊,可活不成了……”
張良左右看了看,一個人都沒有,再聽聽那老者中氣十足的吶喊,苦笑回道:“老丈,某不記得自己有這事啊,如何能把人撞出丈余……”
“好啊,犯了錯還不認,你的意思是,老朽是那無理取鬧之人嗎?”
張良用眼神明白的就是,只是抬頭看到對方的皓蒼髯,耐住性子回道:“不知老丈家在何處,張某將你送回去吧,若要就醫,我這還有些錢財可作診資。”
老頭像是個常干這種事兒的,眼珠子一轉道:“老朽沒家……送醫好啊,不只要診資,還有湯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
“……”
聽了一堆胡言亂語,張良算是看出來了,對面這老者很可能年紀大了,腦筋不清不楚,沒有家眷,這可如何是好?
“老丈,張某另有要事,咱們見醫之后就此別過。”
“那可不行,老朽好容易活到免徭役的年紀,還想多享受幾年,被你這后生來了一下子,還不知折壽多少。”
“那依老丈所言,如何是好?”
老頭四處看了看:“我還沒想好,你先去橋下,把老朽的鞋子撿上來。”
兩人相遇的地方就在一條淺淺河溝,張良看了一下,覺得不是多大的事兒,襻起衣袖就往橋下走去,而那老者,露出個狡黠笑容,滿意的點了點頭。
“老丈,您的鞋子。”
“唔……你給老朽穿上!”
從春秋到戰國,禮樂確實崩壞了,可其中的許多常識還是大行其道,在這個雙腿分開的箕踞都是失禮的年代,伸出腳去等著別人給穿鞋,已經帶著點侮辱的意味了。
張良的祖父張開地曾給三任韓王擔當丞相,他的父親張平也是兩朝韓相,這是妥妥的貴族出身,不客氣的,如果大韓還在,就憑他的家世樣貌,高富帥和官三代的帽子那是摘不掉的。
而現在……一個莫名其妙的老頭,帶著促狹的笑容,用一種假到不行的方式,打算坑他,辱他?
張良深吸一口氣,緊緊攥著那只草鞋,片刻之后,他才邊舒氣邊:“老丈,張某看你一大把年紀了,最后應這一次,見好就收吧!”
話的不卑不亢。
老頭感受著腳上松緊合適,欣慰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張良給他穿完鞋子,直起身軀一拱手:“告辭了!”
老者咳了兩聲,再開口已經沒了無賴般的調笑意味,竟是讓人心悅誠服的穩重語氣:“就這么走了,可就錯過了?!”
張良驚奇的回頭:“老丈這是……”
“想知道為何?你五日后……嗯,算了,算起來徒兒也快成親了,老夫還要快趕回去,不拿捏了,現在就給你吧……”
看到老者一身粗衣,懷里卻掏出上好綢緞的時候,張良終于反應過來了,這事兒沒那么簡單!
“老丈,這是……”
“讀此書則可為王者師,以后天下大亂,你可以此興邦立國!”
張良雙手鄭重捧過,展開一看,密密麻麻的篆字寫滿了絹書,只是粗略的掃了一眼,他就知道對面老者沒有妄言。
雖然大韓早亡以至于沒有學習治國經略的機會,有父祖為相的底子在,張良還是能夠分清什么是大學之道。
眼前的絹書包羅萬象,上到古往今來的君臣奏對,下到明哲保身的處世之道,通篇滿幅的立國之基,觸目驚心的排兵布陣爾虞我詐……
遇到高人了!
張良鄭重的深揖到底:“后學末進張良張子房,謝過前輩提攜大恩,敢問長者高姓大名,晚輩……”
有點不下去了,傳道授業的大恩如師如父,張良把這老頭接回家中奉養天年也是該有之情。
可他現在自身難保,實在沒那條件。
真要功成名就之后再怎么著,這位前輩看上去年紀不了,一個轉身離別,難保會不會再見……
這正是此時,張良重新認識了面前老者,因為忽然有了一種感覺,剛才那番所思所想,瞞不過對方洞若觀火的眼睛!
老頭戲謔的回道:“你問我哪個名姓?”
“……”
“好了好了,不鬧了,老夫的徒兒大婚將至,何須你來奉養,不多了,有緣自會相見,你若有心,記得黃石公便是老夫……”
“黃石公……”
張良把這名字放在嘴里咂摸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么抬頭去看,只見方才還在耍無賴的老頭,不知何時卻已飄遠,一步數丈幾步半里,身影來,直至消失不見。
恭送師長必須心誠有禮,張良對著黃石公離開的方向深揖不起,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等到腰酸了,他才拍著胸口的絹書準備離去。
“多虧項兄讓我來下邳,否則何來這番境遇,也不知他有沒有甩脫秦軍。”
……
……
遇到黃石公之后,張良又在下邳找了兩天,實在沒有季康的消息,他開始失望了。
也許對方就像自己,沒有符致躲避秦軍,找起來倍加困難,也許早已離開……
幾番尋訪無果,張良決定暫且住在下邳,一來探聽消息方便,二來專心精讀黃石公傳書。
福禍,總在不經意之間轉換。
靜心讀書的心愿來不及達成,一個壞消息最先傳來,秦軍查遍了整個陽武縣,終于確定了主謀,城父張良赫然成為要犯。
確定了名姓出身,剩下的事情簡直順理成章,找不到他人,張良親生弟弟享受了楚平王一樣的待遇。
在丞相李斯的默許下,中車府令趙高下令,問斬滄海客的同一天,戮尸城父張氏……
這一天,張良攥破了手心,咬破了嘴唇,沒人知道他拿額頭呼天搶地的時候,是多么想昏過去。
哭的時候不能出聲,這比痛哭身還讓人難受,每次想起被挖了祖墳,苦澀就像烏云一樣壓在心頭。
似乎只有誓言才能伴隨他安睡,似乎只有讀書才能實現誓言,張良的生活來簡單,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只剩精讀兵書躲避追捕。
唯一的松懈,就是在某個山頭前面,對著幾座衣冠冢呆……
“這位兄臺,可是家中長輩遭了難?”
張良有些木然的轉頭,話人同樣在祭一座孤墳,見他看向自己,繼續道:“這里面埋的是我鄉族,大伙走了,只留他孤零零在這,在下有空就來看看。”
“挺好……我連看的機會都沒了……”
對面那人見他情緒消沉,拋過一囊酒:“人生在世總有悲喜禍福,看開點。”
張良倒是想看開,可是,誰家的先祖尸骨無存能夠無動于衷?而且他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只要稍漏口風,腦子快的立馬就知道面前這位是誰,因為秦人早將事情宣揚的人盡皆知。
狠狠的灌了一口酒,張良想要的清涼沒有,如同烈火燒過的感覺直透唇齒,喉嚨更是如同刀割。
“咳咳……咳咳咳,這是什么酒,為何如此烈性?”
那人仰頭一笑:“家里崽子鼓搗的法子,我自釀自喝,別處可沒有,大醉一場放下心事,正適合你。”
張良再次舉囊:“多謝仁兄,在下先干為敬!”
“酒肉穿腸何須拘禮,叫我季康就好。”
張良再度嗆了一口,這次卻不是因為美酒太烈:“你便是季康?”
“你……從何知道我?”
“那你可認識一位項伯,身高七尺面色黑……”
“我確實有位項伯兄弟,可是他身長七尺六,面色也不黑啊?”
“哈哈哈,那便錯不了,就是他!項兄讓我來下邳找你,我足足尋了月余毫無音信,想不到竟在此處相遇!”
季康的臉色逐漸難看:“他人呢?不會真的傻兮兮去刺秦了吧?”
張良不悅:“刺秦怎么是傻?”
“他壓根不是沖著秦皇的命而去,毫無準備如成功,鬧劇而已!快告訴我,他在哪兒?”
……
……
交淺言深是大忌,可是季康跟張良之間很有共同話語言,有了刺秦這個忤逆天下前提,再有烈酒為媒同悲兄弟的心境,兩個人很快互相傾吐一番。
“原來你便是名傳天下的張子房?”
張良苦澀的看看墳塋:“虛名耳,若是實至名歸,何至于害了先祖!”
季康冷靜一些,眉頭身皺道:“依我看,下邳不能呆了,項兄杳無音信已經月余,怕是躲到哪里去了。
既然他不用等了,那咱們必須立刻南下,過了江,秦軍的勢力才算弱些。”
“那項兄……”
“他知道項家侄兒的安身處,只要有機會,總會找來,咱們再等下去,才是夜長夢多。”
張良喝了不少,腦袋暈乎乎的,他拍了拍胸口,只覺絹書仍在,頓時點頭稱是:“好,咱們現在就動身!”
“……
你怎么比我還急,都不用收拾家當嗎?”
張良對著幾座墳塋拜下:“脖子頂個腦袋,就是張某的部家當。
大父,父親,弟,你們的仇,我一定要讓整個大秦來還!”
壓抑了許久,他終于宣泄出一口惡氣,然后軟軟就倒,季康從旁扶住,也是對著孤墳了幾句:“欒二哥,弟最近是不能來了,那幾個崽子在江南折騰的不,等來日……后會有期!”
……
……
此時此刻,項籍正帶著軍士不住操練,虞周不讓舉鼎,是對育不好,依然擋不住他的愛好,勇武就是來彰顯的,為何要藏著掖著?
沒有重心難調的鼎器,兩個巨大的石鎖成了他的新寵,每當扔來扔去引起陣陣驚嘆,就是項籍最享受的時刻,然后……他的享受就被打斷了。
“項大哥,項大哥,殷通那廝又要借故查賬,還差點抓了蕭主吏,這可如何是好?”
項籍皺眉回頭,來的是龍且,這家伙還是改不了吃,但是總體線條沒那么夸張了。
“此事問過子期沒有?”
龍且一直搖頭:“消息一來一回太耽誤了,況且,他都要大婚了,哪兒來的心思想這些……”
想到子期就要和跟妹妹走到一起,項籍欣慰之余有些悵然。
“那有沒有問過師父?”
“亞父他……咳,我是范老現在病情剛好些,公乘神醫的意思是,讓他少些思慮。”
“那叔父呢?如何道?”
“他憑你來決斷。”
項籍眉頭舒展:“咱們在海鹽的損失有多大?”
“比起盛之時少了八成,利少些無所謂,問題是殷通明顯想要人財盡得,陳嬰大哥上次也是險些被抓。”
“那就不用客氣了,咱們可以不露與那蕭何陳嬰的關系,直接派幾個敢死之士,嚇唬一下殷通,讓他以為是鹽幫所為就好。”
“鹽幫?是什么?哪有鹽幫?”
項籍沒好氣道:“讓殷通去聯想啊!上次子期時,你有沒有在聽!”
龍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什么……那次不是悅悅也來了嘛……”
項籍面色微變:“你……你對阿虞?你不是纏著那趙善的嗎?”
龍且一愣:“我是阿虞帶來了點心,我一時分心,就沒聽子期什么……”
“吃貨!”
“報——!”
兩人正在閑聊,肩插令旗的軍使飛奔而來,只在項籍耳畔寥寥數語,就把這位項氏驕子的臉色大變。
“此言當真?”
“絕無虛假!”
項籍來回踱步如同雄獅暴怒:“兵吳縣,拿殷通的人頭回來!我親自領兵,軍出動!”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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