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rg
一座城池是否繁華，不只要看住了多少人、收了多少稅、開了多少館舍，還有阡陌交通、人心向背一并可以用來衡量。
數(shù)度擊敗秦軍，滿天下都知道會稽成了賊窩，可是前來投奔的人卻絡(luò)繹不絕。
坐著牛車的文士搖頭晃腦，先在城門口閱覽一番告示，心情好些的，會將榜文內(nèi)容念給眾人聽聽，收獲一片感激目光，這才施施然進城開始新的生涯，無一例外，這些家伙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搶購紙張，下仆車夫齊齊上陣，自個兒擠得冠帽歪了也不顧了，儀禮盡失……
相比而言，拖家?guī)Э诘那装傩湛删涂喽嗔耍瑸榉缽恼弑姡笄孛髁顣尜\盤踞禁止任何人前往，符致節(jié)令的盤查因此嚴了許多，卻哪能擋得住？
人都想活命啊！
實話，百姓眷戀故土，沒幾個想要主動離開，可是面臨勞力離鄉(xiāng)服作苦役、家中婦孺難繳賦稅之時，一個大秦難以觸及的落腳點成了他們唯一的選擇。
比起那些略有手段的文武之士，他們?nèi)烁唷⒏菀妆蛔ィ宦飞蠐@受怕，受盡萬般折磨才到了地方，很多人都是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對皇天后土禮拜一番，才會相互攙扶著、忐忑不安的進城著籍。
不管怎么，這座城池很少讓人失望過，有拿到紙張迫不及待揮毫潑墨的，有領(lǐng)了農(nóng)具回到地頭還在發(fā)懵以為在做夢的，有眨著眼要見你們少將軍，商量一下把紙張買賣勻他一些的，甚至有各種雞鳴狗盜想作門客的……
一時間，這里跟大秦仿若兩個國度，一個威嚴肅穆，另一個朝氣蓬勃。
“真是豈有此理，要不是那胖子跑的快，老夫非打死他！”
張良扶著范增心翼翼坐下，又沏了盞清茶，道：“范老何苦跟個商人置氣，怒者傷肝……”
范增翻了個白眼，潑掉茶水示意倒一觴酒來，嘴上道：“老夫算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些胖子沒一個好人！龍且一去杳無音信，樊噲竟敢埋怨我不幫虞子，就連那些商賈也是癡肥者居多，是不是這么回事？！”
張良心知他這是想念后生了，也不破，重新倒了一盞茶回道：“范老，公乘神醫(yī)讓你忌酒，還是飲些茶水吧。”
“不用！劍出殺人怎可無酒，端一碗酒來，老夫去將那奸商斬了！”
張良心多大氣性啊，隨即問道：“剛才那商賈了什么？”
“他竟要買弩車！簡直豈有此理！”
“弩車？！”
范增咬牙：“否則呢？老夫豈會氣成這樣！此人怎不去與虎謀皮，與皇帝共議秦弩！？！看他能不能活著回來！”
張良一呆，回道：“這樣來，也不是壞事啊。”
范增如何不知他的意思？氣哼哼道：“人心活絡(luò)確實大有裨益，可是那人話的語調(diào)太可氣了！”
張良看了看范增的打扮，灰頭土臉弓腰駝背，估摸對方壓根不知道范老是誰，無意中得罪了，遂行禮道：“既然如此，不如將此事交給晚輩處理如何？”
“好，你將他誘回來，老夫給他些苦頭吃！”
“……”
以前不是這樣啊，明明是個近乎嚴苛的火爆長者，怎么年齒長胡鬧開了？
一邊腹誹，張良一邊往外走。
“回來！”
“前輩還有何事？”
“別忘了帶些酒來！”
“范老，您的病……”
范增抖落出一沓紙：“受了魏老鬼托付，你的課業(yè)老夫不得不盡心吶，若是無酒，我什么都想不起來！”
“……”
……
……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此時此刻，項籍志向不改，卻將戰(zhàn)戟扔在一旁無暇多顧了……
在忙政務(wù)？怎么可能，有了蕭何陳嬰之流，最讓他痛快的就是可以徹底擺脫那些“瑣事”了，還能反過頭去主動分擔？
除此之外，其他諸如農(nóng)、商、匠、書同樣無法引起項籍興趣，那他現(xiàn)在在干嘛呢？
在練武。
是練武，法子有點奇怪，內(nèi)堂之中，項籍赤著雙腳手臂前伸，臂甲外面繞了幾圈麻繩，各自拴著一只巨大的石鎖懸與半空，居然動也不動！
平舉的雙拳上面是青筋，卻穩(wěn)得波瀾不驚，也不知道究竟堅持了多久，不時滴落的汗珠讓他腳下從未見干，泡透衣裳浸濕寸土。
整個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一呼一吸清晰可聞，從臂甲的變形程度來看，項籍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
也許是累了，也許想換個花樣，過了片刻，項籍雙手姿勢不變，在屋子里走動起來，一步一晃悠、一步一顛簸，石鎖再怎么動，兩只手臂就像鋼鐵鑄成一樣，堅如磐石。
再走幾步，項籍開始深蹲，一起一落之間，石鎖總在將觸未觸的時候離開地面，又練許久，他的喘息卻來重，整個人如同水里撈出來一般，豆大大的汗珠落到地上摔碎，又被變成了腳印……
作為一軍主將，該有太多軍務(wù)需要處理，作為一地之主，該有太多政務(wù)需要用心，可是他將那些通通拋開，癡迷于此道。
“咯吱——”
門開了，項籍沒有回頭，依舊進行著自己的苦修，身形不動如山雙臂孔武如猿，這一刻，他的副身心俱在掌中。
“大個兒——！”
伴著脆如黃鸝的嬉笑，項籍只覺手上再重一些，還沒等那身影坐定，他便輕拐臂彎托住來人，恍若無事人一樣繼續(xù)練武。
“大個兒，我跟你話呢，怎么不回我？”
項籍不動了，他像先前那樣穩(wěn)住身形，喘息了片刻，才對臂上人道：“莫要胡鬧，心傷著自己。”
“切，真沒勁，你話怎么跟我大哥一樣。”
項籍深吸一口氣：“子期的擔憂并無不妥，項某粗手粗腳，的確容易弄傷別人。”
“只有那一次，你又不是故意的……”
項籍眉頭緊鎖：“阿虞，我總覺得……你受傷的事情瞞過子期也就罷了，怎么……”
話音剛落，就被虞悅打斷了：“你知道什么呀，大哥表面和善，骨子里最是執(zhí)拗，他從便不許我和你一起，若是知道多了……反正還是再拖一拖，等一等吧。”
“項某頂天立地……”
“好呀，你去，順便把捏傷我的事情一并了，看他以后許不許我再見你。”
“我……我也沒想到……”
虞悅一揮手，輕盈的身軀晃了兩下，“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不那些了，反正大哥也不在，擔心什么呀。
喂，大個兒，給我看看你今天練得怎么樣了。”
項籍在外一不二，何時被人連續(xù)打斷過？偏偏此時，他竟毫不在意，放輕了聲音道：“那你先下來，我給你看。”
“就不，你把我當成石鎖吧，反正也不重。”
項籍聞言慢慢下蹲，石鎖著地，一雙玉足也著了地，少女剛剛跳開，他便沒了細解繩索的耐性，一腳蹬住石鎖，手上一扽扯斷麻繩，這才活動著腕子打量起來。
“阿虞，你披個氅吧。”
“我不要，天氣這么熱……”
項籍垂頭：“那我先去沖個涼。”
完之后，他將手掌攤開，把兩枚完好無損的雞蛋放在案上，匆匆離去了。
虞悅一愣，剛想喊住項籍些什么，忽然臉色急變，嫣紅爬上面頰，再也開不了口。
這個大個兒，怎么出那么多汗啊。
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也許是虞周擔心的那樣逆反之下更加好奇，虞悅很久之前就對項籍有些朦朧的親近之意了，可惜一個不懂，另一個更是不懂。
兩個不懂一直傻乎乎的，一個心心念念反秦復(fù)楚，另一個，喜歡上習武變成野丫頭，誰知道又是為了誰呢？
也許是兩人之間真正的接觸太少的緣故，也許是所有人的視線都被虞周項然吸引走了，這份朦朧，竟然悄悄瞞過了所有人，甚至是他們自己……
直到某個哪有舌頭碰不著牙的機會，虞周當做借口的那句話成真了——項籍一不心，失手傷了少女。
這還了得？
子期話一向有的放矢，他蒙恬會北伐，秦軍真的北伐了，他蕭何是個好幫手，果然不用擔心政務(wù)了，他……
總之，這一句應(yīng)驗了可不對啊，項某不是有心的……
一個疼得眼淚汪汪，另一個愧疚得如鯁在喉，明知他是無心之失，少女先想到的居然不是怎么養(yǎng)傷，而是惦記著怎么瞞過兄長……
對啊，兒時的故事中，他是兇獸一樣的存在，長大之后，大哥又將這位摯友成悍勇無雙的猛士，只是那種口氣……明明是夸獎之言，卻隱隱透著一股離他遠一些的意味存在，到底是為什么呢？
虞悅迷糊了，她在好奇探究之余得出一個結(jié)論——兄長不喜歡看到自己和他親近。
當時的虞悅，不能明確自己的心意，就像亂麻團里揪不出線頭一般，憑著能不想以后見到他的機會更少，鬼使神差的，約定了一起瞞著兄長。
好在傷得不重，將養(yǎng)幾天也就好了，出于愧疚，項籍隔三差五開始探望，又是陰差陽錯的，只見過虞周對待項然的家伙，笨嘴笨舌故事、粗枝大葉尋些物事……
每每逗樂之余，他從不知引她發(fā)笑的根不是那些外物，而是一個高大男兒強自低聲的模樣，難以不讓少女心有觸動。
敲開一條縫兒，接下來的事情簡直順理成章，男子會在練完武之后多望一眼，少女回之以微笑，跟她平時做鬼臉的樣子大相徑庭，又是怦然一動，身心俱暖。
兩個人第一次出現(xiàn)分歧，還是因為到底要不要跟虞周坦言相告。
在項籍看來，自己跟子期一塊兒長大情同手足，有什么不能的呢？他跟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我不是也沒反對嘛，同樣的事情還能有不同待遇？再了，項某也不喜歡鬼鬼祟祟的感覺啊……
虞悅顯然更加了解自己兄長，在她的力勸之下，兩人終于還是瞞了下來，甚至于身邊的好友也未過。
從此之后，項籍數(shù)次見到虞周欲言又止，直到戰(zhàn)事頻發(fā)，他才不用再受這種折磨。
靜下心來，無意中傷人確實是個大問題，明知自己的力道，卻控制不好，項籍自認為找到了根源所在，兩人一合計，手中長戟被雞蛋取代，漸漸成了一種新的習武方式……
可是現(xiàn)在，瞞不住，也不想瞞了啊……
自從上次子期來信被阿虞解讀一番，情意漸深的兩個人，居然被一個屁孩兒詐出來了……
許負！
一大一兩個女孩兒了什么才露出神秘笑容，項籍不知道，他只覺得政事交給蕭何、謀略交給張良簡直太對了，自己的腦筋確實有點慢吧？否則怎么能被一個孩兒騙了……
水面冒出氣泡，鉆出一顆頭顱，借著涼意，項籍覺得渾身熱血冷卻不少，跨出浴桶，他胡亂的禿嚕了一把，穿衣束甲盤發(fā)頂冠，再出門，整個人又從汗流浹背的莽漢變成了英武的少將軍。
“嘻……還以為你泡昏了呢，大王，想好怎么面對我哥了嗎？”
“大王？大楚未立何來大王？再者……”
“真沒勁，不是這么叫威風一點嘛，我又沒是楚王，你是花果山的猴子王！”
項籍啞然失笑，過了片刻，他才無奈的搖頭道：“隨你吧，阿虞，你我之事，怕是再也瞞不住了，你別怕，項某一力承擔下，定要服子期……”
虞悅的臉色有些不好看：“為什么？剛才不是還再拖一拖嗎，只要神婆不往外，根沒人知道……”
“再過幾日便要誓師出征，在此之前，項某想要商定此事，日后便是飲恨疆場，也算了無遺憾了。”
虞悅臉色頓時煞白：“要……出征？”
“是，兩位軍師都時機已到，正該攜戰(zhàn)勝之威誓師北伐，到時候，大楚復(fù)立眾軍齊心，項某怕是再也……總之，過江之前必定會見子期，不如趁機跟他清楚。”
聽完這番話，虞悅鎮(zhèn)定下來，仰頭道：“此乃軍國大事耽誤不得，跟神婆占星問卜一下吧。”
“好，我想的是……”
“我知道，這次聽你的，不僅如此，我還要一起去見大哥，若是他不同意……我……我……”
“我”了好幾下不知該什么，一急之下，她脫口了一句：“我便讓然再也不理他！”
項籍處事一向干脆，卻在此事上面折了許多銳氣，此時此刻，即將踏入沙場的男兒豪情暴漲，長笑一聲回道：“子期若不答應(yīng)，我便上門搶了你去，看他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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