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宗死了,蔡賜的心上也像挨了一刀那么難受,吐血三升之后,老頭子總算把老命捱了過來,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
跟承認武臣的趙王之位原因一樣,值此危亡之際,虛弱的張楚急需盟友相助,開罪趙王不劃算,開罪將來的魏王與魏相同樣不是明智之舉。
不過相比脫離掌控之后先斬后奏的家伙,陳勝有魏咎在手,分寸上還有得拿捏。
比如魏王復立必須與趙王錯開一些時日,以此顯得他陳王不是那么馭下無方;比如周市必須派出使者多次請求,待陳王拒絕幾次攢足了顏面之后,魏咎才能離開……
就在章邯率部休整、陳勝惺惺作態的時候,又有兩件大事發生了。
狄縣田儋眼看眾王并立,同樣傳檄自稱齊王,為了得到支持,此人相繼派出使者慶賀趙國與魏國復立,重禮足足裝了五十車……
俗話一雞死、一雞鳴,就在新自立的三個王相互恭喜、其樂融融之時,吳廣死了。
那個非王之王素來踏踏實實、愛惜士卒,沒有死在與秦征戰的疆場上,而是被自己的部下田藏假借陳王之名,冠之以驕蹇之罪當場格殺。
當年袒露右臂宣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九百義士又少了一位,還是最重要的那一位,像是有始有終那樣,老天為此下了足足三天雨,卻沒能讓陳勝想起失期當斬的往事,魚腹丹書、篝火狐鳴更是不堪再回首……
“既然木已成舟,那就依了田將軍所言,封他個令尹與秦軍相抗,此事就此作罷吧……”
“陳王……!”
“不必贅言!”
蔡賜很失望,他不知道怎么面對跪在家中的鄧、伍徐等人,更不知道自己應該給這些人、給吳王一個什么交代。
陳王確實變了,從他為了顏面誅殺同鄉的那一天起,“茍富貴勿相忘”就像風中輕煙一樣飄散了。
這個結果,老頭兒進門之前就已經隱隱有所預料,他現在再來討人嫌,無非是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
“老臣……告退。”
從王宮往外走,蔡賜步履有些蹣跚,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眼角一瞥,老頭子發現一株養在清池中的蓮花開得正艷,三兩步走上前去,一伸手連根把起,這位張楚的上柱國像個老農一般薅下蓮藕,甩了甩手上的泥,他又將空蕩蕩的荷桿插入水中,搖頭晃腦的走了。
“長吧,長吧,待到來年,青蓮就該滿池了……”
老頭兒的背影漸行漸遠,在他身后,兩個陳王的衛兵正在私語:“柱國是不是瘋了?沒了根的青蓮如何長滿清池?”
“誰知道呢,連大王心愛之物都敢毀壞,我看是瘋了……”
……
……
“殺不盡的草頭王吶!”
如果陳勝稱王是他個人膨脹之后毫無顧忌所致,那么武臣稱王的舉動算是給天下的反秦者、野心者、甚至是鄉間野盜打開了一條新路,一時間,天下稱王者不知幾何。
站在郯縣城外,龍且想起這一路的經歷就有些想笑,也許是自己穿的太不像將軍?怎么撒泡尿的工夫都有三個劫道的跑出來找死,還自稱某某王?
數日之內天下大變,他忽然覺得殺掉一個秦嘉也沒過去那樣重要了,要立威,就該挑一個有些實力的草頭王下手才對……
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個不尊楚王還妄圖要挾少將軍承認其大司馬之位的家伙,他是取死有道都客氣了。
有了彭城之戰的先例在,龍且對于騎兵攻城這種事滿懷信心,請教過陳嬰可行與否之后,胖子趁著雷烈架設投石器的工夫,將長矛插在地上開始著甲。
趙善站在他的身后,臉上表情有些復雜,對于這個強占了自己身子的男人,要沒有一點怨恨那是假的。
但是反過來,如果她當時面對龍且能夠稍微剛烈一些,躊躇不決的胖子根無法得手。
正因為有同吃同行的默契在,他才會輕手輕腳,連那時候也在顧慮會不會壓疼對方;正因為有相識許久的感情在,她才會事到臨頭選擇眼睛一閉,只愿一夕之后可以憑借怨恨忘卻對方,哪怕日后再想起來,也就不負年少情竇萌動了……
可是趙善萬萬沒想到,感情這種東西根不講任何道理,而且很少能被智慧左右。
當時她花費整整一個早上才將飄然而去的想法堅定下來,一抬頭,又被一碗驢肉湯擊得粉碎……
肉質紅嫩、口感勁道,是那個精于吃喝的胖子所擅長的,脊背緊貼著寬厚的胸懷,被人一勺一勺的喂湯,有所依賴的感覺更是讓人不忍離去。
如果……當時他沒那句驢膠補血就更好了。
不能恨既討人喜又討人嫌的良人,不能怨自己沒出息舍不得走,那就把賬記在別人頭上好了……
搖頭甩掉腦海里的往事,趙善走上前去,這家伙身寬體胖又逢夏日,甲衣上的袍肚一向都是松松垮垮,她可不能任由他胡為!獅子搏兔尚且要力以赴,戰場上容不得半點馬虎!
正在束甲的龍且感覺到身后人的動作,立刻平舉雙臂任她折騰,腰上一緊身上一重,胖子嬉笑道:“怎么,舍不得我死啊?”
胳肢窩傳來的一陣擰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然后就聽帶著薄怒的女聲道:“胡什么!大戰之前這種話,萬一被山鬼社神聽了去,當真了怎么辦?呸呸呸……”
龍且揉著腋下,嘟嘟囔囔:“怕什么,子期所制的這套精甲……”
好家伙,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趙善現在就聽不得虞周之名,這下徹底被點燃了。
身處戰場需要顧忌龍且顏面,她沒有什么大動作,但是接連不斷的一圈圈扭下來,胖子再怎么皮糙肉厚還是變了臉色,只得低聲求饒:“罷手、罷手,馬上要開戰了,快些罷手……”
“子期、子期,你就知道那個虞子期,他除了會出餿主意還會什么,精甲再是嚴密,我現在擰著的不是肉?
你最好給我心一點,多少皮肉上戰場就多少皮肉回來,少一根汗毛都不行,否則你就試試看!”
完之后,趙善松手了,扭過臉,她又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樣,仔仔細細的給龍且披掛甲衣。
胖子齜牙咧嘴,也不知是因為疼痛的后勁兒還沒退,還是聽了關心之言給樂的。
胖人的肚皮看起來有些不便,但是只有身邊人才知道枕上去多么舒服,趙善為他束腰的時候按了一把,恍惚了一下問道:“聽現在趙地有了個趙王?”
“嗯,我也聽了,那家伙原來是陳勝的部下,名喚武臣,攻下邯鄲之后,此人僭自稱趙王了……”
趙善從身后抱住龍且,把臉貼在他背上,悠悠道:“如果當初我走了,是不是現在也已為王了?”
龍且沒有跟她閑扯女人能不能當王的話題,反而道:“不會,因為你壓根就走不出楚營,子期了,對待心愛之人就該抓住了不放手。”
著話,寬厚的手掌抓住攬著自己腰腹的兩只柔荑,手心對著手背,這一次提到虞周卻沒使得少女不開心,沉寂了一時。
“你武臣能當多久趙王?……不許子期!”
龍且尷尬了一下,幸好她人在身后沒有看到,稍微一想,答案脫口而出:“我覺得武臣明年開春就有一場大劫,如今大秦反應過來了,章邯出關便是明證。
若我是秦軍,半月之期蕩平周章、年前大破陳勝絕不是問題,然后等農時過了,魏、趙之地便也大禍臨頭。”
“你就這么不看好各地義軍?”
“不是不看好,而是他們根就不在一個量級啊……
陳勝的軍隊你也見到了,秦軍你也見過不少,孰強孰弱,憑你的聰慧還能不知道嗎?
章邯手下的大軍什么樣我不知道,但是很久以前我是見過蒙恬大軍的,當真是行如風站如松,侵略如火不動如山。
漫天弩箭飛來的威勢加上一群只聽號令的活死人有多可怕,回頭你問問經歷過此事的燕恒、武戚等人便能知情。
栗子,我是真的不想讓你摻和進這種事情,等打完了仗,我跟項大哥要一個趙王還不行嗎?”
趙善沒有話,龍且能從背上傳來的壓抑抽泣知道她心里并不平靜,過了一會兒之后,他剛要開口勸慰些許,就覺得后頸皮肉又是一疼,隨即傳來哭著哭著就笑了的那種直擊心房的悅耳女聲。
“誰要你的趙王,無賴子!聘者為妻奔者為妾,你干下壞事反倒要我承擔,我以后哪還敢自己是代趙之后……哼!”
初嘗情事的龍且顯然沒有了解這句話真意,咧著嘴笑道:“這有何難?你不、我不,誰知道我們是私定終身的?
回頭見了我娘,我再用三書六禮把你迎娶進門便是!”
“呆子,快滾……該上陣了,不許少了汗毛!”
龍且笑呵呵的走了,趙善站在原地發呆,她覺得自己以前真是魔怔了,無兵無卒敢言反秦還可以算作胸有大志,至于毫無根基就重建一個國家?眼看著楚軍崛起的少女來動搖。
就算建成了又怎么樣?沒有實力的國家縱有再多手段與權謀,還不是被人隨意蹂躪?
趙善覺得,哪怕是親近如楚軍,恐怕也不愿坐視身旁再多一個共同進餐者,天下雖大,卻也只能滿足一個人的胃口罷了,項籍眼里偶爾散發的光芒,是她從嬴政身上也曾看到過的……
“果然還是過去太過專注,忽視了許多問題啊……”
感嘆一聲之后,襦裙輕擺,少女決定回營幫著備些藥材,以待戰后所需。
走到半路,她又覺得自己現在也是瘋的不輕,居然舍棄了便于騎射的胡服,換上裙裝只為一人展顏,實在是羞不自勝!
還是得換回來啊,窄袖短衣才更適合接下來的忙碌……
“咚、咚、咚……”
戰鼓響了,不只敲在一個人的心頭,趙善卻覺得這種往日聽來只覺豪邁的聲音,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心揪起來了,“咕咚咕咚”跳躍著與戰鼓相合,快要從嘴里蹦出來一般。
換了與之前大不相同的心境面對戰場,聰明的她切切實實明白為什么軍中不該留有女眷了,生死一瞬,趙善寧可龍且現在心中沒有了自己,也不愿看那個胖子被牽掛所累。
她知道城中敵人不強,還知道龍且那身寶甲刀槍難浸,可是思念與擔心就像無韁之馬一樣不受束縛,只會在心田里肆意奔踏,活生生折磨有情人。
投石器咆哮,她沒了探究那東西到底怎么造出來的心思,馬蹄聲響起,她沒了幻想燕趙鐵騎的心情,廝殺聲不絕于耳,她才慌亂的走出營帳,與軍醫營一同等候傷者。
來一個人就看看面容,再來一個再看看,看了十余人之后,趙善才想起那家伙僅從體型看就該與眾不同的,自己真是傻了!
喊殺聲很快弱了下去,抬來救治的傷者并不多,等到傷兵數量來少的時候,她知道這場戰事逐漸進入尾聲,敵人再也無力抵抗了。
果然,沒過多長時間,大纛前移軍壓上,留在城外的楚軍就只剩下輜重與傷兵兩營,那些軍器也在慢慢收攏。
“栗子,栗子,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趙善聽到熟悉的聲音喜不自勝,面上變化卻不大,疑惑道:“是什么?”
“看,都是秦嘉準備好的珍寶,好幾十車呢!估計這家伙真有自立之心,這是想學田儋交際之用的吧?哈哈哈,現在歸我了……”
趙善還以為是什么呢,聽完之后有些失望:“你不是只對吃食感興趣嗎?這些金銀俗物有什么值得高興的?”
“那不一樣,我聽人嫁衣上面壓一些金線才好看,怎么樣,你看這顆珍珠滿意不……”
光天化日之下,眾人圍觀之中,趙善可沒有龍且那么粗的線條兒,從第一聲哄笑爆出來的那一刻,她的臉上嫣紅通透,卻是羞極了給氣的!
哪有這么與人討論怎么嫁掉自己的?哪有被這么多人圍著談論情事的?
此時此刻,她覺得方才的擔心真是冤枉,害得自己心里難受不,這個胖子也是活該活千年!他就是個禍害!
“你……!”
“看來是很滿意,那我就收起來了,哈哈哈……”
羞惱中,少女分開人群向外跑去,身后一騎緊緊相隨,然后伸手一撈,兩人重新變成一騎,遠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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