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雷森特制式的手弩配給的望鏡，在暗影獵人圈子中的稀缺程度聞名遐邇。王國擁有數(shù)個軍工級的天然水晶產(chǎn)出地，打磨出的鏡片支撐了全大陸六成以上的弩具需求，卻總是把最好的留給自己。阿冬有幸在黑市上見過一次，便毫不猶豫地把它加入到了自己的愿望清單中，就排在“環(huán)游整個大陸”和“海邊的小屋”之后。
如今這枚通體黝黑的輔具懸在自己的弩槍上，女孩恍然有種不真實感。獵場上晴空萬里，遠處的水面粼光閃爍，昂貴的鏡片中卻見不到半點惱人的眩光。幾百米外的景象從未如此清晰地映照在眼中，視野也比阿冬從前用著的那枚擴大了一倍不止，讓獵人在自己的身手之外，又平添了三分信心。見望鏡的另一側(cè)仍然沒有動靜，她忍不住從粗長的槍管背后探出頭去，手指憐惜地從瞄具光滑的表面上拂過。數(shù)個小時的潛伏里，女孩就是靠著它才沒有像往常一樣感到無聊難耐。
風(fēng)中咸腥的味道從遠海處一直彌漫到阿冬身邊，讓獵人不舒服地皺了皺鼻子。女孩所在之處是附近林立的巖臺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巖柱不足百米高，頂端寬可容人，難得的是有背后更高大的巖丘作為蔭蔽，卻不會擋住潛伏者太多的視野。
海島不大，從幾十米高的石灰?guī)r上就能一覽小半個島嶼的海岸線，然而剩下的另一半?yún)s隱藏在高聳入云的山峰和連綿的熱帶叢林背后。島內(nèi)唯一的河流從云端源起，穿越過整個林區(qū)，直到阿冬腳下的喇叭狀河口處仍然保持著相當(dāng)可觀的流速。即便是第一次出海，憑著作為獵人的經(jīng)驗，女孩也判斷得出如此地形下隱藏著何種兇險小島內(nèi)生態(tài)復(fù)雜，五臟俱全，其中說不定生著位階高得難以想象的物種。
然而海船在哪里落腳卻不是她能決定的，眼下的年輕人也無暇擔(dān)心小島深處可能存在的危機。她屏息側(cè)耳，確認(rèn)了傳入耳中的輕微響動不是浪潮的聲音，眼睛倏地重新貼回到了瞄具之后，無聲無息地進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
幾十秒過后，隨著一聲震天的爆鳴，一道強光出現(xiàn)在林地和灰色沙灘的交接線上。
氣浪將周遭的樹木震得搖晃不止，火光并未激起太多濃煙，鏡片下阿冬能清晰地看到紛亂中從樹叢后拋飛出來的兩道人影。女孩心頭一凜，槍體略微調(diào)整了一番，手指下意識地緊緊地扣住了扳機。
人影一大一小，倒飛的姿勢皆頗顯狼狽，在濕軟的沙地上翻滾了數(shù)圈才勉強穩(wěn)住重心。其中一人剛剛起身，便反手抄起了丟在身旁的大劍，另一只手朝空無一物處左右揮動起來，赫然是阿冬所在的方向。
“都平安無事啊……是沒有被直接命中嗎？太好了……”阿冬自言自語道。
沙灘上的楓忍著胸中的翻騰，和著血痰一起吐掉了口中的碎葉。此刻的他渾身甲胄斑駁，遠不止“平安無事”那么簡單。盡管有武器作為緩沖，先前爆炸的余波也被他一個人承擔(dān)了大半，身后面帶羞惱的阿夏則是被他先行推開的。老獵人并不是信不過女孩獵裝上刻著的彼雷森特王徽，而是之后的戰(zhàn)斗還需要她最大限度地保持戰(zhàn)力。
感受到阿夏幽怨的眼神，楓朝著搖曳不已的樹叢深處努了努嘴：“專心戰(zhàn)斗，剩下的等回到船上再說，那家伙可不是我們能走神的對手�！�
女孩這才妥協(xié)地點了點頭，她一邊抽身朝河灘的方向跑開，一邊扔掉了右手上明顯卷刃的骨刀，從背囊側(cè)面橫列的刀柄中隨意抽出了一把。骨白色的刀刃上隱隱泛著金屬的光澤，柄端赫然也帶著王國制造的徽記。
“它來了！”年輕獵人還沒有拉出足夠的距離，遠處便傳來清脆的喀嚓一聲，樹干應(yīng)聲斷裂。
龐大的獸軀從樹影里現(xiàn)身出來的一刻，就被阿冬的望鏡死死地鎖定住。鏡頭另一端是一只通體深藍的高大獸龍種，怪物鱗甲猙獰，尾端環(huán)繞著厚重的刃棘，重錘一般挺直在身后。和尋常的獸龍種不同的是，對方的前肢生得異常粗壯，更像是掛在胸前的一對稍小一號的后肢。受到前爪重量的影響，怪物的背脊格外地塌平，彎腰駝背，頭頸古怪地向前平伸著。
剛一踏出林地，兇獸便迫不及待地朝著兩個獵人追擊過去。見阿夏和楓左右分開，怪物的雙腳一沉，伴著燥怒的吼聲縱身一躍，化作一道藍色的狂風(fēng)跳向稍近處的楓。暗影獵人拖著重劍在沙地上留下一串腳印，仍難避免被眨眼間欺近身旁。巨獸在空中伸出一邊的前肢，爪子合攏在臂下，前凸的手腕像是一枚碩大的拳套，重重地?fù)粼跅魃砬暗纳车厣稀?br />
“轟！”縱使獵人極力閃躲，也只是險險地避開了拳爪的直接攻擊�；疑乘查g被卷起半尺之高，在原地留下一個更深的沙坑，沖擊力將楓再次推出幾米遠，劍尖杵進地面才得以停下。
“呼……好險�！崩汐C人忌憚地望向怪物的落點處。暴烈的威能并不是來自于兇獸身體的力量，而是切切實實的爆炸所致。爆炸的源頭正是那對畸形的長手準(zhǔn)確地說是手上涂抹著的一層綠色物質(zhì)。
前后超過一日的戰(zhàn)斗中，楓大體摸清了神秘綠色物質(zhì)的特性。和傳聞中一樣，那是寄生在怪物體表的黏菌，靠著汲取少量的養(yǎng)分便可自然繁衍，在雙爪和頭頂棒狀的撞角處都有分布。若是有大家伙的唾液激化，更是在幾分鐘之內(nèi)就能瘋狂增生。
黏菌本體的毒性可以忽略不計，卻有著一個萬分棘手的特性一旦受到猛烈的撞擊，就會一口氣釋放儲存的熱量，演變成讓制式爆彈也拍馬難及的強烈爆炸。怪物厚重的甲殼可以輕松抵擋自己制造的火浪，獵人卻沒有同樣的本事，無論楓有多擅長近身作戰(zhàn)，貿(mào)然接近都無異于自尋死路，戰(zhàn)斗的時長因此才一拖再拖。
“要是被正面砸中，不管獵裝有多結(jié)實，這個時候的我也已經(jīng)變成一地的碎尸了吧�！崩汐C人提起一口氣，在幾米之外重整了臨戰(zhàn)姿勢，心中暗道，“不愧叫碎龍，出海后的第一個落腳處就遇到你，真不知道是我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一擊不中的碎龍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訝異，像是在連日的作戰(zhàn)中習(xí)慣了獵人的靈巧。它面朝著灰頭土臉的楓，尾巴沒來由地向上一翹，鞠躬似地把頭低了下去，長角的尖端埋進沙土中。綠色的黏菌片片剝落，被埋入沙坑里，一人一獸之間的地面隨即微微一亮，像是有什么事物正在破土而出。
暗影獵人瞳孔一縮，不由分說地委身往旁側(cè)倒去。獸龍種猛蹬雙腿，倏地后撤一步，把大角拔出地面。好似觸動了地下埋著的陷阱機關(guān)，爆炸從獸角前的方寸之地上蔓延開。猛烈的火光如同一只蟄伏了許久的野獸，帶著閃亮的利爪和獠牙直撲向楓所在的位置。
火光須臾在二者之間炸出了一條深深的凹坑。轟鳴過后，碎龍定睛望去，楓早已不在彼處，獵人先前站定的地方，一對腳印完好無損，儼然沒有被爆炸波及到分毫。
“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嗎？感覺自己變?nèi)趿税桑俊睏魈嶂貏�，沿著炸坑的邊緣朝碎龍逼近過去。只要是爆炸，沉重而黏膩的沙子和內(nèi)含的水分都是它的天敵，這就是三人不惜大費周章，也要將碎龍引來孤島外灘的初衷。
消耗了大量的黏菌卻戰(zhàn)果寥寥，領(lǐng)主臂上和頭頂?shù)木G色變得淺淡下來。高速移動之中，楓的眼睛敏銳地捕捉到碎龍一個不起眼的抬手低頭的動作。獵人心中暗喜，腳下再行提速，雙手在移動中完成了蓄力，上揚的劍鋒一聲悶響，狠狠劈在了碎龍的手臂上。
重劍蕩開怪物的前肢，間不容發(fā)之際阻止了它舔舐手臂的打算。獸龍種補充菌落不成，惱羞成怒之下雙臂左右開弓，對準(zhǔn)身前的獵人，人性化地做了個勾拳的動作。碎龍的拳爪勢大力沉，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將獵人逼退。寬大的劍脊如一扇門板橫亙在人獸之間，楓矮身屈膝，腰桿彎成弓形，砰砰兩聲將其擋住，腳下并未移動半步。
“不依靠那些討厭的黏菌，你的力量也不過如此嘛�！睕]有理會獸龍種詫異的眼神，獵人的重劍接連不斷地?fù)]出。斷斷續(xù)續(xù)地苦斗了一日，終于尋到了一個能夠近身作戰(zhàn)的大好機會，楓哪能輕易將其放過。二者之間一陣劍光閃動，楓的劍刃竟是如磁鐵般牢牢地粘在了碎龍的前臂上。
趁著怪物的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間，本已遠遠逃開的阿夏悄然去而復(fù)返。女獵人繞了個圈子，小心翼翼地在碎龍的視線死角處踏沙而行，腳底如艾露族一般靜默無聲。獸龍種凝神對付著眼前棘手的大劍，感知到背后的震動時阿夏已經(jīng)近在咫尺。女孩嬌喝一聲，雙刀準(zhǔn)確地嵌進了藍色鱗甲的縫隙處，她的雙臂一曲，借著支點整個人飛也似地躍上了怪物的背后。
不顧碎龍背上猙獰的甲殼，阿夏合身跪在了兇獸頸下不足半米的位置。她的雙刀反持著，牙齦一咬，刀鋒狠狠送進了背脊中線上一個明顯的凸起處。
骨刃的硬度明顯不足，伴著一聲裂帛般的脆響，刀刃和碎龍的鱗甲幾乎同時斷裂開來。一段刀尖飛卷出去，在阿夏的頭盔上擦出一個銀亮的劃痕。女孩面不改色地扔掉短刀，從背后重新抽出一把，刀鋒順著獸甲碎裂處干脆利落地透進血肉中。她又用左手上另一把刀狠狠砸了幾下，直至短刀沒柄，才滿意地從痛嚎不止的大家伙身上翻躍下去。
“得手了！”遠處的石臺上阿冬的精神一振，就算沒有阿妹在望鏡另一頭比出的勝利手勢，她也能清楚地看見碎龍背上明晃晃的白色刀柄。女孩從沒有一刻覺得彼雷森特的徽章如此可愛過，阿夏的舍身一擊不止重創(chuàng)了怪物，也給遠處的重弩手留下了一個顯眼的標(biāo)記。潛伏者屏息靜氣，槍膛內(nèi)等待了數(shù)個小時的子彈和著火光和強烈的爆鳴聲激射而出。
驟遭偷襲的碎龍本已失了方寸，在接連挨了楓的幾記斬?fù)艉蟾沁B連后退，垂著腦袋不住地喘息。老獵人的注視下，怪物的頸后驀地飆起一朵血花，特制的子彈貫入鱗甲后又再度爆開，將留在體內(nèi)的短刀崩成大大小小的碎片。碎裂的刀刃仿佛數(shù)十枚鋼釘，在怪物身體里翻滾不已。許是一擊洞穿了脊髓，碎龍的一對拳頭狀的前臂徒然地向前伸了伸，緊接著渾身一麻，失去了對大半身力量的控制，轟然軟倒在大劍之下。
兩個獵人擎著武器原地戒備了半分鐘，暗處的阿冬也快速換上了另一顆子彈。直到確認(rèn)過巨龍已經(jīng)沒了再站起來的力氣，楓才將武器收歸背后，朝遠處高聲喊道：“出來吧！危險已經(jīng)解除了�！�
獵人目示的方向并不是阿冬的所在，只聽遠處的石林后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一個工匠打扮的年輕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掩體后挪步出來：“獵……獵人大哥，它好像還沒死透”
“不留它一命，你們找誰去榨取唾液？”老獵人上前兩步敲了敲男孩光溜溜的腦殼，“如果不是為了保證菌群的活性，它早在一天之前就該死在我們手里了。放心吧，這家伙折斷了脊柱，和一個會吃喝的尸體沒什么區(qū)別別擺著這副慫蛋的表情！”楓的雙眼一瞪，嫌棄地撇了撇嘴，“見鬼，真搞不懂你們彼雷森特，帶著一群手無寸鐵的工匠就想橫跨整個大洋……”
“所以我們才聘來了像你這樣的強者不是嗎？”小工匠揉著發(fā)痛的后腦，嘿嘿地笑了兩聲，“謝天謝地，我都以為船隊要放棄這個島了�！�
“丑話在前，我可不是你們的保姆，諾”獵人踢了踢怪物的前爪。痛昏過去的碎龍肢體一陣痙攣，將年輕人嚇得退后了數(shù)步：“按照契約，唾液都是我的，再拆出三套裝備的素材，剩下的才能歸你們。別想著用邊角料糊弄我，你應(yīng)該知道我從前是做什么的�！�
“三套……”男孩審視著碎龍的體型，在心中估量了一番，嘴角登時耷拉下去，“獵人大哥，做出三副全套的甲胄來，它身上就不剩什么零碎了，能不能……稍微寬限一點？”
年輕的工匠壯著膽子的還價只換來額頭上一個響亮的暴栗。楓從腰間掏出一顆素材玉，遠遠地扔到旁側(cè)一簇還沒來得及爆炸的菌團上，綠色的黏菌受到觸動，砰地炸成漫天的沙浪，讓小光頭被驚得一個哆嗦。暗影獵人擰過他的脖子：“你這小子，換成是你，敢把這種東西穿在身上嗎？三套武器，阿冬的份額就折換成特制子彈好了。你們一個個自詡是大陸最好的工匠，海上的時間又這么充裕，找到一個能利用那些黏菌的辦法應(yīng)該是小菜一碟吧？去發(fā)信號，讓你的同伴來把它搬走，打了那么久，我們也該找個蔭涼處好好休息一番了”
楓的話音未落，下意識地朝海面上眺去，一道帆影高懸在碧波上，正是眾人來時的海船。老獵人的視野中，巨大的海船張滿了風(fēng)帆，船體不知為何像是跳舞般上下劇烈地震顫著。阿夏緊抿著嘴唇拽了拽楓的衣擺，女孩所指之處，面前的海潮正以異乎尋常的速度向后退去，來不及撤離的魚蝦和貝類散落在沙地上，泛著連串的細碎的泡泡。
“叫上阿冬，快跑。”老獵人神情一變，聲音還算鎮(zhèn)靜，卻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吞咽聲。
“跑到哪去？”年輕的匠人沒頭沒尾地問道。
“島內(nèi)，越高越好。”楓不由分說地擒住了小光頭的肩膀，將他朝密林深處拖去。
“是海嘯！見鬼……船上的大家怎么辦？”男孩回頭瞥了一眼海面，見到地平線處一條明亮的白色水障，哪還能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一張臉?biāo)查g化成了青紫色。
“船上只要有一個人不是笨蛋，這會都已經(jīng)朝我們開過來了�！卑涤矮C人的腳步越跑越快，“比起關(guān)心他們，還是先考慮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緊�！�
“碎龍的素材”
“閉嘴！”楓不耐煩地喝道，肘窩里的年輕人立時變得噤若寒蟬。老獵人恨恨地咬著牙，喃語從齒縫中擠出來，“已經(jīng)逃了這么遠，卻還是逃不出那家伙所說的戰(zhàn)爭嗎……該死，我們可是說好了要去新世界的，怎么能被攔在一個小小的孤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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