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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蹤 正文 第494章 ·高秋酒熟雪浮甕(五)

作者/盜泉子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佛山鎮北帝祖廟,自北宋時營建開始,供奉的便是玄天上帝真武祖師。前明正統年間,佛山地方上的士紳,廣募善款,將北帝祖廟增修一新,并鑄成真武帝君銅胎金身一尊。景泰年間重又增修牌坊殿閣,加御賜匾額為靈應祠。這么幾番營建下來,卻也將此處修成了一所遠近有名的大宮觀。

    原本佛山人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到祖廟中上香,今日卻不是上香的正日子。那祖廟中的廟祝香公,不知道外面鬧鬧嚷嚷是在做什么,才走出祖廟靈應坊外,便見得一個頭發散亂的婦人,一手扯著個孩童,一手提了把菜刀,不知是個什么路數,心下先起了畏懼之心,卻讓那婦人直闖了進去。

    那婦人身后,有大略知道前后情形的街坊,也有佛山鎮上的閑人,熙熙攘攘,有的趕上前去要勸解,免得這婦人沖撞了真武祖師,有的卻是不住地起哄叫好。

    只見人越聚越多,從祖廟大殿直到靈應坊后的錦帶池,莫不站得滿滿當當。那婦人只是立在大殿前面,向著那尊北帝金身胡亂磕了好幾個頭,隨即抬起頭來,正對著神像大聲道:“北帝爺爺,我這孩子決不能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四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老爺面前說什么吃我,吃我”

    這婦人說到“吃我吃我”,又自己顛三倒四地重復了好幾遍,隨即只是向著地上用力磕頭,眾人只聽著額頭撞著地面的聲音亂響。

    魏野此刻,便坐在北帝祖廟的墻頭,目光只在那婦人身上掃來掃去。胡斐看著這情形有些不對,自己跳下了墻,混在人群里面,卻聽著四周鄉民皆是粵省南音,他聽得半懂不懂,只是發急。

    正欲找個會說官話的人問個詳細,卻聽著何茗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胡兄弟是北人出身,這廣東話不好懂是吧?老魏似乎看出些什么名堂來,可我肚子里沒那么多繞繞彎,就讓我講給你聽。那五虎派的南霸天最近新納了第七房小妾,想要買了這鐘四嫂家的菜園,給他的七姨太太修一座七fèng樓。可是這鐘四嫂家里只有兩畝多的菜地,南霸天買了菜地,這一家老小將來吃什么?”

    何茗剛說到這里,卻聽著魏野的聲音又在耳邊傳來:“胡兄弟,這傳音入密的功夫不好使,我看著你邊上那個老先生,一口官話倒還講得利索,你不妨先問他阿茗,你過來,我這邊有個新發現,非和你研究一下不可。”

    這一打岔,胡斐腦子就更亂了,卻見旁邊有個半老秀才,一面捋須,一面感慨道:“fèng翁這回行事也太過了些,那鐘阿四只是不肯賣了菜地,也不曾忤犯fèng翁什么。這菜地田土極肥,只要肯下力耕種,維持一家衣食,傳諸子孫,總是一份產業。何況fèng翁也太仗勢欺人了些,如今的地價,連田骨帶田皮,一畝地總該有三四十兩,他卻只肯出五兩十兩的小錢,便要買了去,這……”

    旁邊又有個年輕秀才,也是搖頭晃腦地道:“要說鐘家偷了fèng家的鵝,這話也很不對頭。天底下便有偷鵝賊,也總不能將鵝毛撒在自己田里,讓人找上門來捉賊拿贓。何況fèng家不過丟了一只鵝,算起來也只是幾百大錢,真定了罪名,依著我大清律例,也只是略施薄懲而已,豈能就這樣將鐘老四拿入同知衙門,罪名未定,先把嘴巴板子夾棍挨了一個全套?”

    這兩位秀才相公搖頭晃腦地感慨,四周的看客聽著他們高談闊論,卻是不由得四散開去。只有胡斐,見得這兩個秀才講得頭頭是道,不由得走上前去,抱拳道:“聽著兩位議論,那鐘老四必然是被冤枉了,兩位相公為什么不去同知衙門里為他分辯幾句?”

    那年輕秀才見著胡斐衣衫敝舊,像是鄉農出身,不由得大皺其眉,將折扇在他面前揮了幾揮,像是轟蒼蠅一般道:“我輩與那鐘阿四非親非故,有甚可分辯處?何況同知大人明察秋毫,既然判了鐘老四受刑,那便是鐘老四自有錯處,你等鄉民只消靜待同知衙門日后給個說法便是,卻不要混鬧,犯了王法”

    說著,那兩個秀才排開人群,大搖大擺地去了。

    聽著這話,胡斐胸中氣不由得朝上沖,也懶得理會這兩個秀才,又朝四處望去,卻見一個菜販模樣的漢子縮了頭欲朝外走去。胡斐當即大踏步向前,一手擒住這漢子手腕,一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頂住他的腰眼,低喝一聲:“不要動”

    那菜販被他用匕首硬頂著腰眼,手腕又被擒住,當下臉色就發了白,卻聽著胡斐喝道:“旁人都在看熱鬧,唯獨你卻背身要走,是什么道理?你若不說出個一二來,我這匕首須饒你不得”

    這菜販也不料,此刻竟是禍從天降,只是滿頭直冒冷汗,他的官話倒還勉強聽得入耳,就聽他小聲道:“好漢不知道,自從fèng老爺家丟了鵝,便將鐘阿四兩個兒子小二小三捉去問話。那小三子才四歲,fèng老爺問他今兒早晨你們吃了什么,小三子便說吃我吃我。爺臺,我們佛山地方,我字鵝字,咬音一樣,fèng老爺便這般咬定鐘阿四偷了他的鵝,丟在同知衙門,打了個臭死。鐘家四嫂去探監,卻見人都已經迷糊了,只是亂叫不買地,不買地沒有偷,沒有偷小人便是住在鐘家隔壁,見著這一家子,男的下獄,女的如今也有些風魔了,心下不忍,只好先走開去……”

    正在這菜販與胡斐講話間,卻聽得那鐘四嫂已磕了幾十近百個響頭,磕得頭上破了油皮滲出血來。鐘四嫂只是仰頭大叫:“北帝爺爺,北帝爺爺,您老大慈大悲,便睜開眼看看哪,這個世道再不讓窮人活命了啊我們家老四給拿進牢里,快被打死。fèng老爺又一口咬定,是我們家小三子偷吃了他們家的鵝肉了哪小婦人如今想不到別的法子,只有請您老人家替我們娘倆做見證,我們家小三子根本沒有偷吃fèng老爺的鵝肉啊”

    這番話,說得顛三倒四,聲音卻是凄厲猶若鬼哭,明明還是未時,眾人卻是無端覺得通身發冷,不由自主地離著鐘四嫂退后幾步。

    卻見鐘四嫂雙目透出紅光,當下猛地將小三子朝地上一摜,拔開自己兒子身上單衣,一手握緊菜刀就向下猛砍

    眾人誰也不曾料到,鐘四嫂卻是突然做出這等駭人聽聞之事,眾人驚叫間想要向前攔阻,已然無及

    便在此刻,一道箭光直射而來,正撞在鐘四嫂手中那柄菜刀的刀柄上,這刀本就是生鐵打成,又硬又脆,被箭光一撞,登時斷成兩截。

    兩道人影恰在此刻落在祖廟大殿之上,正是魏野與何茗。

    仙術士站的位置頗為巧妙,正攔在鐘四嫂與小三子之間,何茗用了一個擒拿架勢,將鐘四嫂反架起來。

    胡斐此刻也不顧手底的菜販,忙擠出人群叫道:“魏大哥,虧是你出手及時,卻沒叫這位大嫂鑄下大……”

    他一個錯字未說出,卻見那鐘四嫂雙眼上翻,眼白處只見得一片片發紅,皮膚上一條條青筋暴起,全身骨骼咯咯作響,便是以何茗的力量都險些鉗制不住。

    胡斐還在詫異間,魏野已經招呼出聲:“胡兄弟,你去封了她周身要穴”

    這一次,胡斐不用再多吩咐,登時運指如飛,連點鐘四嫂通身十幾處穴道。

    胡斐點穴截脈,魏野目光一冷,挽個劍訣直貫鐘四嫂眉心,將一道玄門正宗的清氣度了進去。

    隨著這道清氣度入,鐘四嫂哼也不哼,就這么軟倒下去,全身異狀隨之漸漸退去。

    圍觀的人見著有人攔住了鐘四嫂剖兒腹鳴冤,也都長出了一口氣,只是依然圍攏,樂做個看客。

    魏野盯著鐘四嫂打量上下打量一番,眉頭微蹙,卻顧不得深思,揚聲道:“這祖廟的廟祝何在?”

    聽著魏野發令,便有一個粗粗挽了個道髻的老兒一個掃帚眉毛的晦氣臉漢子,都穿著一件白布短蜈蚣褂,小心翼翼地走上來,與魏野見了禮:“這位道長,小老兒兩個便是這祖廟的香公廟祝,伺奉北帝爺爺的香火,敢問可有什么吩咐?”

    魏野也不多言,袖子一抖拈出一支筆來,扯過這香公的衣裳便在前襟上草草寫了個方子:只有瓜蔞赤豆香豉三味。將藥方寫畢,魏野拿了一塊小銀錁子朝這老兒手里一塞:“速速按某的方子煎了藥來,余下的銀錢,就與老人家扯布做一件道袍。”

    這香公得了好處,一面點頭哈腰,一面分開人群去了。那廟祝卻是將目光到處亂晃,想了片刻才道:“既然鐘四嫂一時被痰迷了心竅,鬧出這么出事來。虧得這位道長熱心腸,將她們母子救了下來,想來服了藥便好了,這祖廟是北帝爺爺的道場,不是市集,大家索性就散了散了吧。”

    聽著這廟祝這般說,魏野冷笑一聲,不去理會他。旁邊胡斐卻是一把擒住這廟祝手腕一擰。那廟祝吃疼,頓時不敢再言語,只是將目光不住地四下亂望。

    魏野向著這群鄉民高聲道:“雖然這位鐘四嫂行動魯莽,想著要活剖了兒子來替一家人洗冤。不過既然她在真武帝君駕前賭咒立誓,那便總要完滿她的愿心才好,諸位且不要走,且等魏某與她一家做個見證,看看鐘阿四一家四口,究竟有沒有偷了那fèng天南的鵝吃。”

    聽著魏野這般說,圍觀的人本來就嫌熱鬧不夠大,一個個都站定了步子,只是想看這錦服道人怎樣替鐘四嫂明辨冤情。

    等不多時,人們便見那香公端著一碗湯藥趕了過來,魏野接過湯藥,向小三子道:“好孩子,如今想要救你的爸爸媽媽,只有靠你啦。這碗湯藥味道不大好,你若怕苦,我給你一粒硬糖含著。”說罷,仙術士將手一翻,掌心便有一粒蜂蜜硬糖,喂給小三子含了,方才叫他將一大碗湯藥都喝了下去。

    湯藥下肚,不多時小三子肚子里便咕嘟作響,讓他不由得哇地一聲,大吐特吐起來。這一灘嘔吐物中,胃酸氣味沖人欲嘔,卻只有一粒粒的小疙瘩。

    魏野向著四周一招手,喝道:“諸位且看個詳細,這孩子吐出來的是什么東西?”

    當下就有好事的人走近看了,向魏野道:“這是田螺肉,不是鵝肉。原來小三子說的不是吃我,也不是吃鵝,而是吃螺”

    也有看熱鬧的外路人,便在那里感慨道:“既然知道鐘家孩子沒有偷吃鵝肉,想來這家人總算可以洗脫冤屈了。”

    又有人道:“既然知道鐘阿四被冤枉了,我們街坊四鄰,不妨聯名具一個保狀,先將鐘阿四保出來,再論其余。”

    聽著這些人議論,胡斐也是滿臉歡悅,放開那廟祝,向魏野抱拳道:“魏大哥真是足智多謀,一場冤案,就這樣被你輕易洗脫了去。若是小弟遇見此事,也只能殺到那五虎派,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而已。”

    “洗脫?”

    魏野意味深長地忘了胡斐一眼,輕聲道:“哪里能夠洗脫了?此事還不能算完,你且等一等,為兄還有些手尾要先弄個清楚再說。”

    一旁何茗已經將鐘四嫂扛起,魏野望著那蹭著墻根往外出溜的廟祝,一伸手就將他給拖了回來,冷笑道:“讓這真武帝君的道場,少了一件血淋漓的慘事做標榜,怎么我看著你卻不怎么高興?這位鐘四嫂既然害了痰迷之癥,便該找間客房,讓魏某好生診治診治。”

    如今這廟祝情知撞到鐵板,只得領著幾人到了殿后客房。

    進了客房,魏野與何茗將鐘四嫂放在榻上,向胡斐一點頭道:“為兄要替這位鐘四嫂看診,只留這廟祝小三子與阿茗打下手便好,也算是為我做個見證。只是胡兄弟你得出些力氣,替我守在門口,免得有人沖撞。”

    胡斐不明所以,還是點頭出了客房門。

    目送著胡斐出門,魏野方才向著躺在床上的鐘四嫂說道:“小三子肚里的田螺肉不好消化,原本只要一帖催吐的瓜蒂散,便能真相大白,為什么你卻偏偏不顧母子天性,非要剖腹鳴冤不可?便說是鄉下婦人沒有見識,可是那一把生鐵菜刀,分明鈍得厲害,便是要剖腹,也非是常人能一下見功的。我卻是想不明白,只是一個尋常粗蠢婦人,怎么就值得這么大張旗鼓?”

    這番話說出來,那廟祝頭上見汗臉色發白,幾欲轉身就逃,卻是被何茗死死按住肩膀,根本動彈不得。

    然而隨著魏野走近鐘四嫂,卻見這婦人猛然坐起,雙目透出猩紅光芒,渾身筋肉痙攣,只是不斷重復:“剖開,剖開,剖開小三子的肚子”

    這些斷斷續續的話語,卻是絲毫不帶佛山地方的南音,卻是再地道也沒有的北地官話,儼然是一個沙啞老頭的口吻。

    對于此等異象,魏野冷哼一聲,手拈劍訣,猛地在鐘四嫂眉心點下:“別玩了。身體痙攣口吐白沫說出不一樣的口音,很容易就被那些信十字教的蠢貨當成惡魔附身對不對?但是”

    仙術士中指與拇指一合,之前度入鐘四嫂眉心的一點清氣,化作縛邪之鎖,強蠻地朝外一拉

    從鐘四嫂的眉心被拖出的,是一只古怪的蒼蠅般的蟲子。它的頭部除了兩只泛著綠光的巨大單眼,便是一根根分節的卷須,這些像是蚊子口器一般的卷須有節奏地蠕動著,而它大蒼蠅般的身軀上分布著五對腹足,都被細小的黑色觸須包裹起來。那些如同線蟲般的觸須帶著隱隱烏光,與它背部退化的紫色膜翅間三角形的光鱗,形成詭異的對比。

    “看起來,那個死要錢的女雇傭兵給我們的定位圖,指向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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