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蟲便是老虎,可是汴梁城里,除了官家的園子里或許養著幾頭外,直通御街的州橋上哪來的老虎?
但玉仙觀前,人潮卻是一蕩,頓時不少看熱鬧的閑漢就先閃過一旁,道旁擺攤的小販就將攤子匆匆一收,匆匆忙忙地朝別處去了。
就連那些開張迎客的店鋪,也急急地將市招收起,落板關門。
不止他們如此,玉仙觀前求醫的病家聽得街上喧嚷,只要不是家里有重病號的,把一點指望都寄托在“蓮葉翁”身上,多半也匆匆從隊伍中走了出去。
見著這個情形,許玄齡訝異道:“好端端一個汴梁都城,怎么還有大蟲出沒,開封府也不管的么?”
王正一低頭嘆了口氣,隨即走到那些求藥的病家面前,先唱了一個肥喏,搖頭道:“諸位善信,本觀今日怕是做不得功德了,還望諸位體諒則個,先各自返家,待明日再來求藥不遲。”
王正一這里拱手道歉,也有人嘆息幾聲,黯然走開,也有的卻是扶著病人不肯離開。這些病人多半不是病得瘦骨支離的老者,就是面黃肌瘦的兒童,顯然在汴梁城里,也有這樣買不起藥,享受不了傳說中的“中世紀最強福利國家”待遇的貧民。
許玄齡搖了搖手中蕉葉扇,向著王正一說道:“觀主,貧道既然發下愿心,施藥救人,哪有個半途而廢的道理?”
王正一搖頭道:“師弟你不曉得,這汴梁城里州橋附近,有個出了名的潑皮破落戶,成天地在城里惹是生非、撒潑行兇。開封府里弄了幾回,也治他不下,無奈只得任著他橫行胡為,因此上大家都喚那廝是個沒毛大蟲。”
聽得王正一這般說,許玄齡訝異道:“從來是民心似鐵,官法如爐,這天子腳下,大宋皇都,怎的沒了王法?”
王正一苦笑道:“那潑皮在汴梁城里,惡了許多做買賣的大戶,幾次將他拿進開封府里,也有人與快班衙役、禁子、節級銀錢疏通,打算謀個一勞永逸的方兒,光是殺威棒,就打斷了不知多少。然而這廝只是混鬧,卻不曾犯下什么大罪,幾頓板子打下來,又打他不死,關不多久,又放他出來。一來二去,竟成了一塊腌臜臜的滾刀肉,尋常人能拿他做什么處置?何況這廝又有些手段,要讓他訪到何人與他做對,便偷偷地上門來,門首堆糞,井里屙屎,更干出許多混賬事來。大家實在無法和這等人爭執,他又時常嚷嚷,誰與他過不去,他便拐騙了誰家兒女,挖眼拔舌,賣與外地的丐頭做討錢的人棍子……”
話說到這里,許玄齡一擺蕉葉扇,點頭道:“似觀主這般說,那廝果然是個餓鬼般的人物,說是大蟲,卻是奉承他。只是這玉仙觀乃是清凈道場,哪里怕這等腌臜潑才鬧上門來?”
許玄齡說著,眸光一轉,正望見殿門后一縷青絲轉過,隨即笑道:“何況這玉仙觀里,也有神將護持山門的。”
許玄齡話說得輕松,王正一卻是連連擺手;“神將都遠在三十六天,我等凡夫俗子,哪有福分得神將護持?師弟還是莫要說笑,快些叫這些善信們散了去吧。”
許玄齡還要勸說幾句,卻見山門前的人群又散開大半,走出一個胖漢來。
那人身上披一件早已開不出原本顏色的短衫,上面油泥污垢不知道攢了幾層厚,只一片油黑錚亮。身上黑皮,不是從娘胎里帶來,反倒是不常洗澡,攢成的一層垢膩殼子。頭上卷毛,都是油沁成一綹一綹,護心毛四周,疙疙瘩瘩,癤癩瘡疤,大的連小的,癩蛤蟆看見他,只怕也要為自家皮膚自豪。
這人一路走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
玉仙觀外,過街老鼠張三正帶著幾個兄弟游蕩。這酸棗門外本來算是張三與李四看著場子,然而見著那貨真價實的人形垃圾出現,張三皺了皺鼻子,掩面道:“州橋下那癩皮虎牛二怎么跑到酸棗門外來了?真是晦氣!咱們好鞋不踩臭****,先避一避再說!”
也有人摩拳擦掌道:“誰不知道這酸棗門外好一片地方,都是咱們哥幾個照看,他牛二算個什么東西,卻來俺們眼皮子底下揾食!且教訓他個狠的,讓他知道咱們哥幾個的厲害!”
張三一聽這話,就急了,一拍那人腦袋,低聲罵道:“牛二自然不算個東西,可架不住他上頭有人!多少行首,都借重他這把刀來行事,等閑也沒有第二個貨似他這樣不要臉皮的了,誰能輕易動得了他?不然,你道開封府的殺威棒是好捱得不成?散了散了,今天就當大家沒有撞見這事!”
說到最后,他又特別添上一句:“這事情,萬不可讓你們李四哥曉得,他是個肯仗義的漢子,卻犯不著被這等齷齪玩意連累了!”
山門外張三一伙人匆匆散去,牛二已經直走進玉仙觀中來,隔著老遠,就有一股腥臭惡穢的氣味直沖眾人鼻子。
若是魏野在此,少不得要感慨一句,這牛二不愧是千百年來,人人“傳頌”的無賴范本、流氓祖師。什么洗剪吹、什么殺馬特、什么古惑仔,和這位頂風猶能臭十里的潑皮強者比起來,真是拍馬都比不上。
許玄齡還算是在洞光靈墟修行數年,連北地那些妖仙也認得好幾個,但像牛二這種奇人還是頭一回見。
只見牛二走上前來,那些等著施藥的病家莫不退避三舍,讓出道來,讓牛二大搖大擺地在許玄齡面前立住,開口道:“這道士,你可是在這里賣藥么?”
許玄齡搖著蕉葉扇,擺了擺手道:“仁兄說錯了,貧道在此設個義診,只要是過往善信,都能在此看診,藥湯也是貧道自己備下藥物熬煮,并不曾向人討過一文錢。”
牛二嗤笑一聲,又抓了抓身上癤癩,隨著他抓弄,便抓破了不知多少癩子、皰疹,黃水、黑血淋漓滿身,那一股惡臭更是比淘糞坑還要惡心十分,真是中者欲嘔。只有牛二,半瞇著眼,倒像是十分享受這種快意感覺,一面撓,一面道:“倒是個少見好心腸的道士,你這里的藥湯真個是不要錢,舍與人吃?”
許玄齡面上不懼不怒,搖著蕉葉扇點頭道:“貧道這湯藥,是要與十方善信結善緣、解病苦的,自然不要錢。”
牛二聽了,更是鼓掌道:“你這道士,果然是個肯行好事的,那可能舍與我用?”
許玄齡點頭道:“仁兄有甚病,上前來我與你診視過,自然能用。”
得了許玄齡這句話,牛二哈哈大笑道:“爺爺也不用你這道士診治,俺的病,便是這身上的癩子,天天弄得爺爺似在跳蚤窩里一般。既然你這藥湯有靈驗,便整鍋都舍于我用,也算你這道士做了一場好大功德!”
說話間,牛二就要朝熬藥的大鍋走去,許玄齡卻站起身,將手中蕉葉扇朝前一攔,擋住了牛二的去路:“仁兄,這一鍋湯藥,是施給觀前數百病家的。這么多湯藥,仁兄一人也吃不完,何不緩上一緩,貧道再為仁兄造一副藥來?”
牛二大大咧咧地,一掌拍開蕉葉扇,嚷嚷道:“你這道士十分無理,爺爺這身癩子,哪是喝一碗湯藥就能治好的?自然只有坐在這鍋里,整個洗浴一番,方才能得了藥力!”
聽著牛二如此講,四周圍觀的眾人都是一片嘩然,王正一更是臉色煞白,嘴里念念有詞道:“完了、完了,這鍋從此再也用不得了。便打碎了賣鐵,人家聽說是牛二當過澡盆的,怕倒貼錢也無人肯要!”
許玄齡仍然不動聲色,向著牛二說道:“仁兄,眼見得這里還有許多病人等著貧道這鍋湯藥治病救命,你卻要拿這湯藥沐浴,卻叫他們怎么處?”
牛二大笑著道:“爺爺俺洗過的湯藥,豈不比你這道士原本煮的那些草根樹皮,更有幾分貴氣?他們能喝到爺爺的洗澡水,那是他們造化!”
說到這里,他又補上一句:“爺爺的洗澡水,也不能叫你們這些賊廝鳥平白沾光,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須與爺爺一筆湯藥錢!”
話沒說完,正殿中已經搶出了一道麗影,怒喝一聲:“好個潑皮,我便先賞你一筆湯藥錢!”
罵聲里,就見陳麗卿沖了出來,一腳抬起橫掃,正朝著牛二太陽穴踢來。
許玄齡眼見得陳麗卿腳上套著的卻是一雙鐵尖繡靴,不由得忙將閬風玄云扇一揮,正隔開了女飛衛這一手殺招,叫道:“小陳娘子,且慢動手!”
這里許玄齡一扇隔開陳麗卿,牛二卻是怪叫道:“好慈悲的出家人,卻敢在官家腳下殺人!你們這對好狗男女,不守清規,還要害你爺爺,你們好手段,好狗膽,便動一下爺爺試試!”
被牛二這一通激將,陳麗卿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眼中那點少女嬌憨之態轉瞬即逝,反倒隱隱透出一股紅光來,怒喝道:“便殺了你這潑才又如何!”
此刻,除了牛二,在場眾人莫不覺得被什么猛獸盯上了一般,氣血強盛的壯漢都有落膽之感,那些氣血衰弱的病人,更是兩股戰戰,幾乎站不住腳。
許玄齡面上也是一動,他比旁人靈覺不知精微了多少倍,更感應到陳麗卿周身,隱隱有一股龐然血煞之氣吐涌無定,連他都隱隱感到些許威脅。
只有牛二,似乎對這股足以震懾生靈的煞氣絲毫沒有反應,只是在那里滿嘴不干不凈地撒潑。
許玄齡一搖頭,手拈劍訣,在閬風玄云扇上一劃,頓時扇面上符印靈光閃動。扇頭流蘇飄拂間,一股旁人不可見的風勁,化為道道無形枷鎖,轉眼間就朝著牛二身上束縛上去!
牛二本來還在那里滿口污言穢語,可就在突然之間,就像是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雞,嘎地一聲,就再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瞪著一雙眼,身子亂晃起來!
許玄齡面上一派醫者慈心的模樣,望著這汴梁城里的有名潑皮道:“仁兄,你卻是怎么了?莫不是突然害了風癥,啞了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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