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氣候跟中原差別甚大,一日里溫度上下起伏,中午陽光普照熱的只能穿著薄衣汗衫,到了晚上氣溫驟降恨不能裹著棉被方能入眠。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百姓,所以北人好酒,酒可生津驅寒。特別是飄雪寒冬,一堆人圍坐在火爐邊喝上幾口溫熱的老酒,那滋味,別提多舒坦了。
在北地常見酒館酒肆。
敦煌雖然不復往日繁華,但在臨街小巷新開一家酒館也不算不上什么新鮮事。
酒館老板是個微有些駝背的老翁,店里只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伙計。
現如今的敦煌鮮有外人常駐,在街上開了家酒館的老翁是近些年少見的生面孔。
去過酒館的人都說這老頭一看就沒做過生意,開業的時候也沒有用些減價優惠的手段拉攏拉攏人氣,做起生意來死板生硬的很,除了算賬收錢就只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烤著火爐發呆,連跟客人打聲招呼的意思都沒有。伙計也好不到哪兒去,〖三五@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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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手腳是挺伶俐,但就是沒啥眼力。
開業第二天街坊四鄰就已經開始相互下賭這家酒館還能撐幾天就得關門大吉。
酒館開門第三天,有一老道士張銘鈞帶著徒弟木三千還有一路相伴的兩匹瘦馬入了敦煌城,依舊守在窗邊的酒館老板忽然就睜開了眼睛,跟店里唯一的伙計說了句奇怪的話:“元翔,今個兒不做生意了,有客人來,咱們關門迎客。”
塵土瞇眼的街道上零星幾個賣貨攤位,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暮氣沉沉。
身材瘦弱的酒館伙計元翔像是根竹竿筆直的杵在街上攔住了老道士的去路。
“我家老爺請道長和小少爺前去酒館一坐。”
“師傅?”
有老道士在旁木三千肯定要看師傅的安排,只是對面那個清瘦的少年管自己叫小少爺有些莫名其妙。
“不妨事,咱們本來就是要見他。”
“他是誰?”
“見到你就明白了。”
兩人牽馬到了酒館門口把韁繩交給元翔。酒館只留了個側門通暢,進去后看見屋內只點著一盞燈略有些昏暗,但濃郁酒香已經充盈了整間屋子借著側門直往外冒。
窗邊的方桌擦的干凈,上面只擺了一小壺酒和三個杯子,誘人的酒香正是從酒壺里飄散而出。
“安渡山見過張真人。”
賣酒老翁盡lì
挺直了有些駝的脊背,渾濁的眼睛卻從一進門就盯在木三千的身上沒有移開一寸。
“徒兒,見過你外公。”
“木三千見過外公。”
還在帝沙的時候木三千的父親就會不時的提起,在很遠的北邊有個叫西河州的地方,木方想在那里認識了一個這輩子最心愛的女人和一個極為尊敬但卻不怎么喜歡自己的長輩。
那個叫安苒女人后來成了木方想的妻子,是木三千的母親,那個長輩是木方想的老丈人,是木三千的外公。
木三千三歲的時候安苒帶著五歲的女兒回西河探親,途中遭遇歹人襲擊身受重傷,到了西河州后不久便病逝。
安渡山本來就不喜歡那個木姓的小子,女兒病逝后更是直接跟帝沙木家斷絕了來往,把安苒葬在了安家陵地外孫女木悠然也給留在了西河州。
外孫木千流雖然遠在帝沙,但將軍府安插的碟子每月都會寫密報,上面詳細記錄了木三千如何聰慧有加,如何跟隨文空和尚學經念禪,如何飛揚跋扈欺負的那些找上門來吵架的虛假清流抬不起頭來。
每每有帝沙方向的密保送到府上,安渡山就會一個人躲在書房里來回翻看,看到小千流又做了些出格有趣的事情就會一個人咧著嘴傻樂。
如今以往只在信中了解的孫兒真真切切的就來到了眼前,還開口叫了聲外公,安渡山一大把年紀也忍不住濕了眼睛。
意識到自己略有失態安渡山趕忙抬起衣袖擦擦眼睛。
“好好,好孫兒。”
安渡山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元翔你帶小少爺去樓上看看我給準bèi
的見面禮,我陪張真人說會話。”
張銘鈞點點頭示意木三千放心跟去,然后自己到桌前坐下。
“有勞真人一路互送,我這外孫福淺命薄,李顯老烏龜一生謀劃不過六合歸一,天下分久必合,乃是上天定數,只是苦了我這個可憐的孫兒,從小就沒了娘現在更是沒了家。”
安渡山欠身待張銘鈞坐下后斟滿了桌上的三杯酒,捏起一杯遞到對面,然后又把右手邊的一杯拿在手里。
“我兒安苒以往常說我這老爹是個只會帶兵打仗的老古董,不講人情更不近人情。她娘親走得早,我一個當爹的不怎么會帶孩子,幾乎是把苒兒當兒子一樣,稍不聽話就直接上手了。現在想想我這個爹從來就不像是個爹的樣子。”
安渡山說話的時候酒杯一直在指間來回捻動,杯內醇香的美酒貼近杯沿將要溢出卻在安渡山的控zhì
下打著璇兒牢牢的附在杯子里。
能做到如此起碼要有明理境上品,安渡山一生受累于軍旅,且資質并不能說是上乘,半百年紀能在武道上逼近知命已然可以算是不小的成就。只是張銘鈞不太明白安渡山此刻有意的表露是什么用意。
“自古都說棍棒之下出孝子,大概當父母的沒有誰不疼愛自己的孩子,那至于教導方法就是因人而異了。大將軍政務繁忙,沒時間花在孩子身上也是自然。”
“話雖如此啊。”
安渡山搖搖頭否定了張銘鈞幫自己開脫。
“不稱職就是不稱職,沒啥好推脫的。即便后來安苒長大懂事之后我也跟她這么說,我是對不起她。安苒性格要強又很執拗,十七歲的時候瞞著我偷偷跑去邊境女扮男裝投了軍,被我知dào
后氣得直跺腳,一個女孩子家家的簡直胡鬧。蘭先生勸我先別去找她回來,暗中派人保護就行。結果遇上同樣入了軍伍的木方想,那時候姓木的小子還只是太子,一來二去把我家苒兒的魂都給勾了去。”
“起初我是堅決反對兩人的婚事,帝沙佛國歷任國主都要在世宗禪師座下剃度聽經學法,要我女兒嫁給一個和尚?他縱然是一國之主我也不答yīng
!可我那女兒固執的很,一個人從家里出逃跑去了帝沙,給姓木的小子生了一個閨女和一個兒子。時間久了我的氣也消了很多,女兒有時回家省親姓木的那小子就扮成馬夫護衛,不敢暴露身份就是怕惹我生氣。有好幾次我都差點忍不住說你小子別裝了,乖乖過來給我磕幾個頭興許我就認了你這個女婿。可我一直都沒說出口,以后更不會有機會再聽那小子叫我一聲岳丈了。”
“帝沙偏居西北國力孱弱,面對啟元怎么想都沒有勝算,木小子為保國民免受屠戮不戰而降并沒有超出我的預料,可倒底還是一國之主,他選擇了把自己的生命終結在守衛國門上,老夫佩服他。這輩子都沒能跟自己的女婿喝上一杯,以后也只能到了地下才能見上一面,我還怕木小子到時候不肯認我這個老古董岳父了。”
安渡山說到這里才慢慢端起酒杯輕輕灑在地上。
“我兒安苒有一對兒女,老夫既然是兩人世上唯一的親人,便要保護兩人不再受任何苦難,就算是啟元的李顯,若再敢得寸進尺老夫也要讓他嘗嘗西河鐵騎的滋味!”
安渡山護子心切,張銘鈞忽然明白了方才那一手明理的用意,于是張銘鈞直接問道。
“安大人前來除了要親眼確認木三千是否安然無恙,可還為了龍窟化龍一事?”
“道家本就是風水堪輿的祖宗,這樁密事自然瞞不了武當掌教。昆侖山號稱天下龍脈之源,而敦煌正好占了其中一眼。自先古夏商那會兒封王裂土者都要給自己個兒安上命由天授,奉天意而為的帽子,要是需yào
加以佐證那還得伴有各種祥瑞。劉漢一朝漢高祖劉邦,傳說其母夜宿荒野有白莽入腹,后來產下一子便是劉邦,篡了劉氏王朝的王莽,登基前也是各地頻報祥瑞。
其實說到底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的權利找一個名正言順的幌子,老夫平生大概對神鬼玄學是敬而遠之,儒家夫子有言,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對這句話倒是頗為贊同。不過將軍府上有位蘭先生,他說龍窟一事既然發生在西河州,且必將會牽連到北疆啟元,甚至偏居一方的西蜀說不定也會來人湊熱鬧,那就不能坐視不理了。
臨來之際蘭先生還說了一句人力有窮時,天命順自然。老夫對蘭先生一向敬重,所以就前來敦煌守著。不管是啟元北疆還是西蜀,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勾心斗角,不過至少那些腌臜事情還沒有擺到明面上,以前沒有,現在不能,在西河州的地界上更不能。”
“蘭元亭乃是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謀士,遇事考量自然周全,否則西河一州從舊唐到今也不會一直都如鐵桶一般水潑不進。不過在風水堪輿命格推演上,蘭先生恐怕就要力不能逮。帝沙文空和尚是世宗佛頭,若是只為木三千安排一個榮華富貴安穩享年的人生,直接差人一路護送,進了西河州地界便是啟元廟堂上武道第一人楊問遠恐怕也不能怎么樣,又何須費勁心機的讓三千拜我這個道家魁首為師。”
張銘鈞慢慢飲盡杯中酒,等安渡山說完話后才不急不慢的開口。
“木三千是天生的慧根,起初貧道以為乃是相較常人多開一竅導致,后來以道家叩指斷命的法子為其命運氣機稍作推演,結果卻是一團亂麻根本看不清楚,紛繁混亂中唯有孤皇二字最為顯眼。被判為孤皇命格者,雖有顯赫身世也有王侯前途卻易夭易折,況且南朝欽天監北朝占星臺都不會容忍一個身背皇運的舊國遺民,大將軍留三千在身邊可保他一時難保他一世。”
“哦?那道長可有萬全的法子?”
安渡山看起來對張銘鈞孤皇命格的說法并不怎么信以為然。
“方法自然是有,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張銘鈞也不在意,依舊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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