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了,”一名女官讀完之后,專門將名字那一欄細看了兩遍,在確認是張昭華寫的之后,連呼奇怪:“永城張氏的卷子,不該是這個水平罷!”
這句話說得其他女史都十分贊同,都道:“似是虎頭蛇尾,看點題,倒也深刻,也點到了中心上,怎么在寫的時候,卻有左右搖擺東拉西扯的感覺?而且全無平日書理純密的制式,羽翼弱了許多,大有舉例不足以承題之感!”
這份卷子在七八個女史手上傳來傳去,甚至驚動了主殿的宮正嬤嬤過來看。宮正嬤嬤拿了這卷子看了一遍,道:“若是這卷子不是永城張氏寫的,諸位以為能判幾等?”
其他女史想了想,道:“單論卷子來說,也能判一個中上;只是因為之前閱看過張氏的卷子,篇篇文筆精粹,我等給出的成績,無一不是圈,偶然有尖的,也是因為試卷文筆不工整的緣故,在文理上,是挑不出來一絲毛病的。但是這一篇看來,完全不像張氏應有的水平,我等不知道該如何評判了。”
此時的閱卷不是用分數來表示成績,而是用符號。有五個等級,分別是“圈尖點直叉”,類似于后世的五級計分法,這就是一個成語“可圈可點”的由來。當然,每位閱卷官有不同的喜好,出現不同的評價也是正常,但差別不能太大,因為差別大了會有‘各存成見,有上下其手之弊’,所以考官們在批閱同一份卷子時,便會出現‘圈不見點,尖不見直’的現象。
但這一套規則不適用于內廷,畢竟不是真正的科舉。所以女官們在打分的時候,沒有像外廷一樣是圈不見點,而是一份卷子經常是有的畫圈圈、畫三角,有的卻畫杠杠、畫叉叉,之前在批閱秀女們的試卷的時候,七八個女史經常為此爭論,但是唯一讓所有女官都毫無爭議畫圈圈的卷子,就是張昭華的卷子,可見張昭華的呈文是做到了何種的地步。
宮正嬤嬤點了點頭,讓女官們把這一篇放下,先去評判別的試卷。她自己拿著這一份試卷,坐在主殿里細看。
宮正嬤嬤的眼光自然和尋常人不一樣,不僅是因為她年齡最高、供職宮闈時間最長,而是因為她飽覽經史,尤其是在制藝這方面,是宮中公認的第一。皇帝自然知道她的本事,就曾拿著她寫得一篇八股文給外廷新科進士傳閱,當知道這是一個女史做出來的文章之后,外廷沒有一個人敢發聲。
她這些年看過的程文范文不計其數,都是新科進士的制藝文章,在品評方面,自有一套方法。她看張昭華的文章一遍,就知道不是虎頭蛇尾,而是有未竟之言。不是水準下降,而是剛開始的立意就不一樣,這個考生是強迫自己改了立意的。
“這倒有點意思了。”宮正嬤嬤心里道。
她想了想,在卷子上畫了一個尖上去,走到側殿坐下,道:“轉桌吧。”
閱卷人在評閱完給自己分配的卷子之后,再評閱其他閱卷人已經評完的卷子,讓每一份試卷在所有閱卷人的桌子上輪流評閱一遍,這就稱之為“轉桌”。
一聲令下,諸位女官都坐在了圓桌上,從宮正嬤嬤手上拿過第一份她評閱過的卷子之后,這名女史想了想,也在張昭華的卷子上打了個尖。
第一位讀卷人的意見是很重要的,也就是宮正嬤嬤認為這個卷子是二等,其他女史綜合考慮張昭華以前的情況,只有一個打了杠,其他都在尖和點之間徘徊——總體下來,張昭華這份卷子還是得了個中。
中就算是合格,在六十名能制藝的秀女中,張昭華已經獲得了更進一步的資格。
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終于有一位女史低聲贊嘆道:“好文章,好文章——”她站起來,向宮正嬤嬤推薦了手上的文章,其他女史都不由自主的停下來一起去看,反復讀了兩遍,無一不是連連點頭。
只見這篇文章作的體制樸實,音調和諧,基調圓熟,每一個細節都恰到好處,而且立意廣闊,用四書的中庸破題論證,在看到這一點之后,女官們又調出張昭華的卷子來看了,因為張昭華也是以中庸破題的,只有這兩份卷子用了四書中的東西,其他秀女的卷子都僅僅是從女誡女訓里面破而已。
兩相對比之后,女官就又為之惋惜了,明明張昭華有水平做的更好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水平差了一大截,所以現在她們手上的這份卷子就是鶴立雞群了,所有女官傳閱了一遍之后,又細細檢查了遣詞造句無誤,韻腳韻律流暢后,都認為這是毫無例外的第一了。況且這手字,端正秀麗,在所有秀女中也是寫得最好的,但憑這一點,不給她圈圈也不可能。
再看看名字,果然是光祿寺少卿之女馬氏,大家心里都知道這應該是毫無意外要入主東宮的女人,前途不可限量,給她判魁首,自然是合乎題中之義。
之后又判了幾份寫得算是不錯的,隔天張榜公布了分數,一共取了一十七名。也就是說,在這場閱選中,順利過關的只有這一十七名,其中有五名指揮使家的女兒,十一名文官的女兒,余下只有一個張昭華,是平民女子出身。
當然這是她們識字的秀女的考核,還有不識字的秀女,她們的考核是寫大字和背書,背的是《百家姓》和《千字文》,這里面順利過關了二十八個,都是資質不錯,可以慢慢培養的。這兩撥順利入選的加起來不過四十五個,這四十五個人進入下一輪的審核,據說是其他一百三十個就是很確定身份了,都會充入掖庭當宮女。
張昭華看到自己的名次,在十七人中排行第十三名,心里嘆了口氣。
之后忽然有一天,宮正嬤嬤派人叫她過去,一同去的還有馬氏。
馬氏先被叫了進去,宮正嬤嬤和顏悅色地問她那篇呈文的立意,為什么會從一句“仁者無不愛”想到中庸上去。
“仁者無不愛也”是這一次大考的題目,后面一句就是“由親以及疏,由內以及外,皆致其愛焉”,其他秀女都是規規矩矩寫女四書中的親族、父母、舅姑之愛,因為本來這句話講的就是一家之親,所謂“近之為兄弟,遠之為宗族。則同乎一源矣”。
馬氏就道:“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道。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先師的道理,是禮是修養,庸是方法,仁是目標。行禮、中庸,而歸仁,就好像如果能秉承中庸的道理,不偏不倚地去愛人,或者說愛人如己、推己及人,那不就是仁愛么?如果仁者去親愛所有的人,給所有人的愛都是均等的、是不偏不倚的,那難道不就是中庸么?”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說的宮正嬤嬤連連點頭。然而同樣的問題問到張昭華,張昭華卻默不作聲。
“張氏,”宮正嬤嬤等了一會兒,問道:“怎么不回答?”
張昭華看著自己的卷子,心里思緒萬端。
“自古帝王之治、圣賢之道,不外一中。中者,舉天下萬世所宜視為標準者也。故圣人執中以靜,使名自命,令事自定。”宮正嬤嬤讀了她寫的破題,道:“你這開篇第一句,寫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就連馬氏,不過也只是申述了中庸和仁愛的含義罷了。既然如此,為什么后面越寫越收斂,甚至還有許多地方,看出根本不是你心里的話——你寫的是違心之言,是嗎?”
張昭華抬起頭來,驚訝萬分。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