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張昭華揮退了黃儼，重新進(jìn)屋的時候，就看到高熾背對著她一動不動，她繞到前面去看，只見書頁還是剛才那一頁，而旁邊的硯臺倒是半傾半斜著，還流出了一汪墨水在桌上。
“哎呦我的世子殿下，”張昭華好笑道：“你怎么這么大氣性啊！”
她喚人過來擦拭，一邊道：“不過是用好料燒了一批瓷器，這瓷器又不是拿去討好別人了，他討好你，你還這樣拉著臉，好像有多強(qiáng)迫、多不情愿似的！”
“你知道什么！”高熾雖然開了口，但是神色愈發(fā)憤怒：“蘇麻離青料子統(tǒng)共就這么些，如今禁海成了祖訓(xùn)，以后只會越用越少了！連永平、永安的嫁妝里，都沒舍得燒出一批來，你好大的尊榮，好大的福分，讓他們看碟下菜，燒出來討好你！”
張昭華大吃一驚，急忙問道：“這是什么料子，蘇麻離青是海上得來的嗎？你快跟我說清楚，我其實(shí)是不知這料子有什么講究的！”
高熾見她委實(shí)不知，總算稍稍消了氣來，給她細(xì)細(xì)講道：“蘇麻離青，又稱蘇勃泥青，這東西是從大食及大食以西更遠(yuǎn)的地方運(yùn)來的，是當(dāng)?shù)氐V產(chǎn)，無法仿制，聽說大食那邊甚至在外墻上都要用這種礦料提煉的藍(lán)色面板鑲嵌，但是運(yùn)送到中國來，就殊為不易，這東西從元中期一直就從海上泊來，為景德鎮(zhèn)燒制宮廷瓷器所用。”
“是波斯舶來品，”張昭華這才恍然大悟：“怪道是珍貴呢。”
“唐時就有青花，但是這種瓷器主要供外銷，據(jù)說也是從海外購來的料子，”高熾道：“宋青花據(jù)說也有，但是我就根本沒見過了，應(yīng)該不入流，前元就忽然興盛起來，一批批打造起來，如今我們用的蘇麻離青料子，就是元朝剩下來的原料。皇爺爺禁海多少年了，你說這東西還能再從海上泊來嗎？說到底，我看它青白相間，不僅俗氣，比不如咱們自己御窯里燒造的天青一色，還費(fèi)造價，還費(fèi)人工，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那我看宗廟里面那一批瓷器，顏色差許多，是用的咱們自己的青料嗎？”張昭華道。
“用的是江西那邊產(chǎn)的青料，”高熾道：“顏色泛灰，自然不如蘇麻離青料好看，你看的是燒了無數(shù)遍才挑出來的東西，大部分燒壞了，鐵銹斑深入胎骨，還有暈散，一片片黑青色的，燒出來就是這么個結(jié)果。元朝留存下來的一批料子，如今用到燒造太廟的禮器上，你說珍貴不珍貴？”
“那洪武二十一年的時候，”張昭華想起黃儼說的：“皇上怎么把這么珍貴的東西賜下來了？”
“那是哈烈國和撒馬兒罕國的商人來的時候帶過來的，”高熾道：“不是貢品，是買來的，皇爺爺覺得這是兩國和好的信號，所以高價買來，分賜給王府的。”
張昭華這下開始覺得惶恐了，她想一想忽然也覺得奇怪：“那日祭禮時候，我明明問執(zhí)事想看看這禮器，我看的是灰色的也就是青料瓷器，也就是隨口問了一句，說為什么不是白釉藍(lán)花的，今日黃儼送來的，就是白釉藍(lán)花的，他是以為我想要這白釉藍(lán)花的東西嗎？”
“黃儼就是慣會如此！”高熾大怒道。
“怪事，”張昭華覺得他的反應(yīng)很奇怪，道：“這也有可能是馬和吩咐的，你怎么就覺得是他，專跟他過不去呢！”
“黃儼這混賬東西，原先在典膳所，就潛聽我們愛吃寫什么，隨口說上一句，第二日就能在桌上見到這樣?xùn)|西，這樣心術(shù)不正的人，我原先發(fā)話遣他出去了，”高熾道：“沒想到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跑到造辦處待著去了！今日看他果然是死性不改，還是要作妖，對這樣察言觀色的宦臣，你若是小覷了他們的心機(jī)，他日說不得就會被捕捉了要害，這可不是誅心之論！”
張昭華就笑道：“我看你是危言聳聽，察言觀色是下人的本能，你難道愿意使喚紙糊泥塑的人嗎？”
“他可不是簡單的察言觀色，”高熾道：“你難道不知道易牙烹子的事情嗎？齊桓公吃遍天下肉類，唯獨(dú)以未食人肉引為憾事，此言本是無心，而易牙卻把這話牢記在心，真的烹了他的小兒子給桓公吃，自此桓公寵愛易牙，以致覆滅齊國霸業(yè)。”
“倒好笑，”張昭華道：“你是說自己是齊桓公還是覺得黃儼是易牙——史固可鑒，但是齊國霸業(yè)覆滅難道不是齊桓公自己的原因？你知道人為什么要討好別人嗎？是期望他所討好的對象能夠?qū)λ倪@種討好給予相應(yīng)的回報。你問問含冬含霜，她們有沒有討好過我，都有，典膳所的人都在迎合上位的口味，擺在你面前的吃食我可從來沒見著有肥肉，只不過黃儼表現(xiàn)地更明顯一點(diǎn)也更費(fèi)心思些罷了，我也承認(rèn)他可能想要的回報更多一點(diǎn)，但是最重要的是，給什么回報，給多給少難道不是在你的手中？”
“你若是能將自己的回報控制在一定范圍內(nèi)，而不是像齊桓公一樣給了易牙不符合他野心的回報，那就不會有易牙的事情重復(fù)，”張昭華道：“你可以用他想要的東西驅(qū)策他為你效勞，回報則是半饑半飽，他就永遠(yuǎn)只會付出更多的討好，投入更大的付出，期望你這個被討好的人能夠覺察到他們的需求，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就算是不給任何回報，他們也難以停止討好，因?yàn)樗麄兺桓市淖约核械母冻龊陀懞枚蓟癁榛脺纾虼酥荒芟萑霟o休止的討好并期盼著永遠(yuǎn)不會到來的回報之中。”
“像黃儼這種心思比別人更細(xì)的人，”張昭華道：“他內(nèi)心的敏感也遠(yuǎn)遠(yuǎn)超越于常人，你拒絕他，就等于是把他往別的地方驅(qū)趕，他不為你所用，就會為他人所用，因?yàn)檫@樣的人普遍都有點(diǎn)本事，這種本事才是他心里不甘愿和普通人一樣的根源，他總要跳出來顯現(xiàn)這種本事，但是無緣無故沒憑沒據(jù)地他怎么顯示——只有比別人更會探知你的心思，這就是最快能實(shí)施他才能的渠道之一，對這樣的人，就像打磨一把本身材質(zhì)上佳的寶劍一樣，磨成什么樣，是你說了算，但是如果一開始就將劍柄遞給了別人而將劍尖對準(zhǔn)了自己，那他所能發(fā)揮的作用有多大，就等同于被別人利用反過來對你造成的危害有多大。”
“這不就是很簡單的馭人之道嗎？我以為你比我更明白呢，所以我就說，干嘛要拒絕他呢，”張昭華看到含霜手上端著的一個顏色明顯不一樣的小瓷器，就喊住了她：“你等等，這是什么東西？”
含霜小心翼翼地捧著這東西過來，嘴里還道：“剛才黃公公說了，我手上這個瓷器，是這一批里頭最稀有最珍貴的，讓我可千萬小心了。”
張昭華從她手上拿過來一看，仔細(xì)看了一下又摸了摸，自己也驚訝了：“釉里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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