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里,三兩個腳夫拎著擔(dān)子提著行李,間或聊了幾句貨物。街道上一兩匹駑馬牛車慢悠悠地趕過,屙了一地的屎尿,恰好被推開車窗的仕女看見,“啪”地一聲關(guān)住了,里面?zhèn)鱽碜鲊I的聲音,出來倒洗臉水的商樓掌柜的也看到了,不由得和旁邊通州來的客商擠眉弄眼,這便是北平城街道一景了。
“都讓開,都讓開——”二人騎著馬風(fēng)馳電掣一般,馬蹄一腳踢飛了腳夫擱在臺階下還未來得及收拾的行李,氣得腳夫嚎喪起來。還沒嚎幾句,卻被人捉住了肩膀,道:“你也是沒有眼睛!你看看他們什么人,便是馬踏死了你,你也沒處說理去!”
這腳夫定睛一看,只見馬上之人皆腰系革帶、懸鈴、持槍、挾雨衣,腰間還掛著竹筒,不由得張大了嘴巴:“這是急腳遞吧,出了什么事兒啦?”
所謂步遞曰郵,馬遞曰驛。郵與驛之差異在此。而本朝承元舊制,于洪武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同時并“置各處水、馬站及遞運所、急遞鋪”,水、馬站,洪武九年改為水馬驛。水置船,陸用牛、馬、車。
急遞鋪與水馬驛、遞運所,并稱為郵驛三大機構(gòu),而職責(zé)分工不同。水馬驛和遞運所主要運送經(jīng)濟作物和農(nóng)副產(chǎn)品,轉(zhuǎn)運軍需等物,同時還有公差往來,日常事務(wù)繁忙,負荷最重。它們依靠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馬、驢、牛、車、船。
而急遞鋪任務(wù)單一,職!肮倪f送”,朝廷文書通達四方,而要求特別嚴格。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做到安全、快速;凡遞送公文,照依古法,一晝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鋪,晝夜須行300里。但遇公文至鋪,不問角數(shù)多少,須要隨即遞送,無分晝夜,都必須“隨即遞送”,鳴鈴走遞不得滯留。
很有意思的是,鋪卒最先進入的是布政使司,隨后都指揮使司和按察司均接到了急遞鋪的公文傳信,不一會兒三司便傳來嚎天嗆地的哭聲。
而此時的燕王王宮之中,也正歡聲笑語。中殿里,張昭華抱著四個月大的孩子走了進來,把孩子放在床上,輕手輕腳地解開了襁褓,讓孩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揮舞著手腳。
“母親,”張昭華樂呵呵道:“你看他可有勁兒了,一個勁兒蹬腿,一會兒還能翻個身呢!
徐王妃見她把孩子扒地凈光,像擺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來,又見孩子烏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著自己,便伸手撫弄他。椿哥兒顯見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樣子,只微微一哄,他就沖王妃笑起來,似乎想說話一樣,只是張大的嘴巴卻只有粉嫩嫩的一層牙床,并沒有一個牙齒。
椿哥兒就是高熾給孩子取的名兒,出自《莊子?逍遙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也是他和張昭華約定的,生個男孩便叫椿兒,希望他小知小年,大知大年,朝菌晦朔,長歡于春秋之意。至于大名,現(xiàn)在可還沒有,要得等到四歲的時候,宗人府才給施舍一個名字出來。
“母親,您摸摸他的腳后跟,”高熾在旁邊看著,忽然笑道:“摸摸看。”
王妃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她伸手抓住了椿哥兒的腳踝——卻見椿哥兒忽然哼哧哼哧地小聲叫嚷起來,兩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縮起來,就像在空中蹬起了自行車一樣,上下顫巍巍地搖擺著,眼睛居然笑得瞇成了一條縫。
居然一抓住腳后跟這個地方,椿哥兒的反應(yīng)就特別敏銳起來,看得徐王妃的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臉上親了幾口。
“好玩吧,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張昭華也伸出兩根指頭逗弄著:“他喜歡這樣。”
好吧,這初為人父母的兩人,的確像探寶一樣把孩子渾身都把弄遍了。
“還是你養(yǎng)得好,”王妃摩挲著孩子肉嘟嘟的小腿,對張昭華道:“胖起來了,比剛生下來胖許多呢。”
其實還是乳母的功勞,主要是椿哥兒也能吃,三個乳母輪番供他,結(jié)果半夜自還能哇哇地餓醒來,最近這兩天,張昭華打算給孩子加輔食,先弄點果汁、菜汁這樣的,往后慢慢加米糊糊和蛋羹,這一點幾個乳母都不贊同。
不贊同,是因為在這時候的育兒觀念里,人、奶喝得越久越好,有的三四歲才斷奶,所以這時候乳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如此緊密和割舍不開。所以這三個乳母見張昭華給孩子喂果汁,便以為這是不要他們奶了,一個個提心吊膽地。
她們倒沒有張昭華想得那么深,想什么今后靠著哥兒發(fā)達怎么樣,就是貪圖現(xiàn)在的這一點好處,因為當(dāng)上世孫的乳母,丈夫也得了恩賜,免除勞役,還有大把的賞賜,光是洗三那天往盆子里丟的東西,這七八兩的黃金,都分賜了她們,喜得她們只盼長長久久地留在王府,連對自己親生孩子沒有奶吃的愧疚,都少了幾分。
張昭華見高熾也逗留在中殿里若干時間了,不由得戳了他腰眼一下,道:“你怎么不去前殿,那兒不是開宴呢嗎?你還有空到中殿來?”
燕王和眾將士在存心殿宴飲,“我坐在那里,”高熾解釋道:“大家怕都是不自在呢,我叫高煦高燧陪著喝了,今兒能喝一天呢!
高熾是個愛文的,這一點燕王手下的將士都知道,他們軍中大老粗習(xí)慣了,酒喝到酣處,各種不雅之態(tài)就露出來,對著燕王沒事兒,對著世子就太尷尬了,倒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能跟他們一幫粗人玩得開,所以喝酒無妨。
高熾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干脆說是喝多了避席而去,讓他們喝個痛快。不過張昭華不這么想:“你叫高煦作陪,自己來了后院,傳出去叫人家怎么想,寧愿在婦人這里流連,也不愿和他們?yōu)槲??br />
高熾默然,不一會就換了衣服出去了,過了半刻,孩子哇哇鬧起來,張昭華趕緊叫了乳母進來喂奶,她一轉(zhuǎn)身才看到角落里縮著的人,心里不由得一跳。
這人便是高煦的侍妾李氏了,王妃這幾日咳疾又發(fā),她也過來服侍,只不過不多時便被遣回去了,這一次也一樣,王妃打發(fā)她回去。張昭華平常不見得她,聽聞她連花園也不去,這一回見她好像也沒有瘦,兩頰好像還多了些肉,只是形容木木呆呆地樣子,見人也不敢直視。
張昭華不知道她在中殿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高熾看到她了沒有,心里說不上來的感覺,王妃看著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一根刺是不是,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她倒也不覺得這是刺,說不得是高熾心里的刺,這個人的存在提醒著她的優(yōu)柔寡斷,提醒她人性上的不足,也提醒她人就是這樣劣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只有圣人能做到。
那邊高熾趕往存心殿,就聽到燕山衛(wèi)的眾將士在高談闊論今秋的大用兵,他們現(xiàn)在整軍備戰(zhàn),燕山衛(wèi)和谷王、寧王都司兵馬已經(jīng)整軍為五軍,分日拉到開平那里拉練,他們這些指揮、千戶,有的被分去操練了,有的留在房山訓(xùn)練步卒,兩方如今好不容易碰到,都有好多話要說。
比如在房山訓(xùn)練步卒的孟善和譚淵兩個,就嘻嘻哈哈說起來他們訓(xùn)練谷王手下步卒的事情。國朝訓(xùn)練步兵有專門的《教練軍士律》,按照“騎卒必善馳射槍刀,步兵必善弓弩槍”的規(guī)定,所謂“彀弩以十二矢之五,遠可到,蹶張八十步,劃車一百五十步;近可中,蹶張四十步,劃車六十步”,給步卒每人十二矢,至少有五支需達到一定距離,遠射將弁的射程標準是一百五十步,普通軍士則是八十步;近射就是將弁六十步,軍士四十步。
“拉弓也就算了,”譚淵喝了一碗酒,道:“射弩,谷王手下的步卒,連二十步也射不中!說是新召步卒,其實當(dāng)中也混了老卒,一樣差勁!這弩是個人都會,谷王殿下不知道如何訓(xùn)練士卒的,要是在我手底下操練,保管一個月不到,都能射四十步!”
與弩相比,弓的射擊頻率更快,使用更靈活;更適合拋射,箭也更適合飛行;好的弓箭手往往都是老手,因為合格的弓箭手不是一朝一夕能練成的,因而不太可能是剛摸兵器不久的人,培養(yǎng)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很費時費力,所以部隊之中,能大規(guī)模培養(yǎng)的就是弩射手,弩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保持待發(fā)模式,更加適合伏擊、狙擊和守衛(wèi)城寨,使用更加簡便因而方便大規(guī)模裝備給訓(xùn)練倉促的部隊。
不過弩箭不如弓箭的穩(wěn)定性好,將士們把握不住就經(jīng)常射偏,而且這東西雖然初速快穿透力強,但能量的損失卻更快,甚至沒有同級別的弓箭射程遠,所以同樣的弓箭射手的設(shè)成標準就是一百二十步到一百六十步之間,在五十步內(nèi)必須射中,這在弩箭手看來,就非常不容易。所以任何東西,都要訓(xùn)練,燕山衛(wèi)操練多了,弓射手、弩射手水平都高,尤其是騎射,這東西還不比步卒射箭,有些軍士下馬尚能射準,一旦上馬奔馳,幾乎箭箭都要跑偏,但是現(xiàn)在說訓(xùn)練騎射去,那已經(jīng)太晚了,對合兵一處的谷王的軍隊,只能快速抓一抓,優(yōu)先抓最好抓的步卒弩射了。
“谷王的軍隊不行,”燕王冷眼看他:“寧王的朵顏三衛(wèi)如何?”
譚淵頓時蔫下去,嘴中訥訥道:“那是蒙古騎兵,也就勉強可觀吧……”
寧王就藩大寧。大寧在喜峰口外,古會州地,東連遼左,西接宣府,為巨鎮(zhèn)。寧王統(tǒng)塞上九十城,就像他在奏疏中所稱“帶甲八萬,革車六千”,所屬朵顏三衛(wèi)騎兵,皆驍勇善戰(zhàn)。
洪武二十二年,涼國公藍玉平納哈出后,當(dāng)?shù)孛晒胖T部皆降,那一年的二月,燕王奉命選派精騎,巡視大寧、全寧,沿老哈河南北,遇有兀良哈軍隊,跟蹤追擊,那時候兀良哈還或降或叛,直到五月,兀良哈地區(qū)置泰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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