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煦走進屋子里，聞到了揮散不去的藥味兒，這讓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站在門口好一會兒不動。
“大人，”捧著藥罐子出來的大夫看到了高煦，急忙施禮道：“夫人剛喝下藥睡了�！�
這是濟南城里有名的春萱堂，坐堂大夫祖上從南宋的時候就開始行醫(yī)，仁心仁術(shù)，享譽杏林。這一次春萱堂又免費提供了許多藥材，救治流民。
高煦嗯了一聲，道：“她情況怎么樣？”
“神志昏迷，牙關(guān)緊閉，痰涎壅盛、脈弦洪數(shù)，”這大夫道：“又發(fā)熱、惡寒、頭痛頸僵、骨節(jié)煩疼……這是情志抑郁所致�！�
高煦聽到“情志抑郁”，下頜骨似乎都輕輕作響了一聲，他道：“開了什么方？”
“疏肝解氣的方�！贝蠓虻溃骸安贿^我的方治個表，不治里。我說還有一個方，是唐朝無跡大師傳下來的名方，一定比我要強�！�
高煦就道：“那怎么不用他的方子？是藥不好尋嗎？”
“那倒不是，”大夫娓娓道來：“這藥方便是慈悲心一片，好肚腸一條，溫柔半兩，道理三分，方便不拘多少。此藥用寬心鍋內(nèi)炒，不要焦，不要燥，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內(nèi)研碎。三思為末，六波羅蜜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進三服，不拘時候，用和氣湯送下。果能依此服之，無病不瘥�！�
高煦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大夫也識趣地走了。
伸手將簾子拉開，但見床上的女人面色紅熱，雙目緊閉，眼皮翕動，似乎在半昏沉中，夢到了什么極是困擾的事情，蛾眉一直顰蹙著，半晌還低泣起來。
“椿哥兒……”她含混不清地喚著：“壽哥兒……”
高煦坐在床邊端詳了一會兒，忽然將手伸進了被子里。他其實并沒有碰上什么，然而她已經(jīng)嚇得睜開了眼睛。
“戲也演得不好，”高煦嘖嘖道：“女人不都是很會騙人的嗎？”
張昭華裝不下去了，翻身而起：“你還給不給我一條活路了？”
“給啊，”高煦慢條斯理道：“你說說，你要什么樣的活路�！�
張昭華這回是真的技窮，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所有手段，所有心思，全都在高煦這里無所遁形，她無計可施，卻又不想任人擺布，最后只能道：“你放我回去吧，你這樣偏執(zhí)，沒有結(jié)果的�！�
“要什么結(jié)果，都是我說了算�！备哽愕�。
“結(jié)果算什么，你又不能掌握人心，”張昭華道：“我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對你沒有好臉色，不肯真心愛你，你說你要這樣的我，做什么呢？”
高煦不說話，屋子里空蕩蕩地，連外面的軍士操練的聲音都一清二楚。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軍士們操練時候唱的歌，不是秦風(fēng)無衣，也不是九歌國殤——這讓張昭華心中一動。
“衡陽，”她低聲道：“衡陽有一座山，叫回雁峰，你知道嗎？回雁峰的得名是因為南飛過冬的大雁到此即止，回頭安頓，不越衡陽。那峰上有一座寺，叫雁峰寺。寺門有一副對聯(lián)——”
大夢忽聞鐘，任他煙雨迷離，還當(dāng)醒眼；浮生真類雁，看見天花亂墜，我亦回頭。
“天下事如一夢，”高煦不為所動道：“古今也如夢，何曾夢覺？”
張昭華見他走到了門口，終于道：“高煦！”
“既如此，何必縈懷兒女之情？”她厲聲道：“何不以天下為弈，你要是贏了，我就是你的，心甘情愿不再有半句怨言！你輸了，那就為我開箱驗取石榴裙！”
高煦扶著門的手稍稍停滯了一下。
“好吧，”他仔細地看了一眼她，像是要把這一刻記在心間似的：“如你所愿�！�
陳瑛靠在冰冷的墻角，他的眼睛幾乎已經(jīng)看不見東西，身上的疼痛，似乎也遠去了。這樣不分晝夜的折磨，叫他大腦已經(jīng)遲鈍了，但是也正是這個時候，他終于回想起自己一直不太愿意去想的一生。
為什么不愿意去想，因為他的一生，是伴隨著無盡的殺戮和血腥，是曇花一現(xiàn)的榮耀與深重的罪孽并存的一生。
當(dāng)年滿懷致君堯舜的理想，懸梁刺股，挑燈夜讀；成功入太學(xué)，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伴，相約一起治國安民，一起建功立業(yè)……但是這些同伴，他們都被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地牽連進壬午之難中，帶著對他的怨恨，命喪黃泉了。
他那時候還可以指著這些人罵一句冥頑不靈不識時務(wù)，看不到天命所歸，非要用一己之身這樣微不可見的力量，換一個什么忠君的名聲，仿佛這樣的名聲，就能叫他們死無所恨一樣。卻該知道死去的終歸死去了，活下來的，才有話語權(quán)。
陳瑛不像紀(jì)綱，那是個真正生性殘刻之人，以折磨他人為樂——他不惜聲名狼藉，逢迎君上，的確是為了獲得權(quán)勢，而獲得權(quán)勢，是想要實現(xiàn)自己匡正君王，糾察時弊的初心，想要使良善之民業(yè)有所托、奸邪盜匪無所施其暴。
他不能說自己問心無愧，事實上，他常常備受良心的煎熬，當(dāng)年因為他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可以達到報國救民的理想，而將那些人認(rèn)為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荊棘而親手除去。但現(xiàn)在他沒有辦法再把自己的理想拿出來辯護，他理應(yīng)被釘死在恥辱柱上，不得翻身。
一生中各個階段的面孔像鏡子一樣出現(xiàn)他的眼前，倒映著他無數(shù)個日夜里或是光彩，或是丑陋的時候，最后終于停留在一張釋然的臉上。
“……人活在這世上，就是要證明自己的價值。陳瑛你的價值，我看得到，只是皇上將你用錯了地方，但是今是昨非，有人活到四十歲，才知道前面四十年白活了，于是他以后，就做了一個新人�！�
太子妃，久違了，以后也不會再見了。
他和太子妃剛開始也不過是因為一個相同的目標(biāo)走在了一處，而之后他也替她料理了那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他是皇上的馬前卒，卻也是太子妃手上的暗箭，但他清楚地知道，這兩人卻不是一樣的。
皇帝已經(jīng)癡迷權(quán)術(shù)太久，而追求功業(yè)之心太盛，從高皇帝那里沒有得到的肯定，他要從后世之人的嘴里得到，當(dāng)年他死中求活，而他最終活了，就沒有人能阻攔他活得肆意。不得不說，皇帝天生就該是皇帝，因為他有這樣偉大的識人之明，他發(fā)現(xiàn)了這些人，看到了這些人的材質(zhì)，但這些人就只能在他手里變成他想要的東西，他永遠也不會問一句你想要這樣么？
陳瑛以為所有掌權(quán)的人都是這樣的，但太子妃還是讓他驚訝了。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違心，她說皇帝本該就任命馬麟丁玨這樣的傾險之人做那個左都御史，因為他們本性如此，而你陳瑛本該是個治世良臣。
陳瑛聽到了鮮血滴答的聲音，他知道那些人瘋狂的刑訊逼供，顯然是要從這里得到一份不利于她的口供，而這時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在出京的那一刻好不容易拾起了尊嚴(yán)，如今他一旦松口，那就什么都沒了。
他知道自己是李貞案最后一個人證，而他即使被押到京城，紀(jì)綱也可以憑他以往做過的那些有真憑實據(jù)的罪名，讓自己無法翻身，他沒有是死是活的選擇，只有怎么死似乎還在他的掌握中。
他可以用怎么死，實現(xiàn)翻盤。
人死了，那些功績便和罪過一起，煙消云散了。但活人可以利用自己的死，做一篇好大文章——他也算報償了太子妃的知遇之恩了。
這種心情，大概和很多很多年前藏在橋底下等待趙襄子的車駕從橋上經(jīng)過的豫讓的感覺是一樣的罷。單槍匹馬為智伯復(fù)仇的豫讓，為何負盡天下人也要刺殺趙襄子，可能是因為，你將我從眾人之中撿拔、出來，另眼相待，給我發(fā)揮才華的空間，給我無人能及的信重和禮遇，天下這么大，卻只有你一人懂我——那么我為你生，為你死，都只是尋常罷了。
“還是撕不開口，”袁江憤憤道：“都督催得緊，你我二人怎么交代？把人都弄殘了�！�
“我看口供是弄不到了，”李謙道：“干脆就不要口供了，只要他簽字畫押�！�
“手骨也打斷了，”袁江道：“怎么簽字？”
“大人，屬下會接手骨，”錦衣衛(wèi)百戶李一貴道：“只要那骨頭沒碎就行。”
“那你就跟著來�！崩钪t道。
李一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他袖子里的手微微發(fā)著抖，他接到了上級的命令，讓他將陳瑛殺死——雖然陳瑛已經(jīng)被整殘了，幾乎半死不活，但離死還差幾步呢。然而當(dāng)他們打開門，卻見犯人一動不動地靠在墻邊，那一盞昏黃的燈火下，人已經(jīng)死透了。
袁江兩腿一軟，癱在地上。而李謙面色慘白地上前，在陳瑛尸體上摸來摸去好一會兒，才確認(rèn)這人的確是死了。
“他怎么死的？”李謙咆哮道：“你們動刑，下手不可能沒有輕重！”
他說的不錯，參與審訊的錦衣衛(wèi)都是專門訓(xùn)練過的，他們首先就要防止犯人自殺，會將犯人的頜骨卸掉，甚至將犯人舌頭拉出來，使其不能咬舌自盡；為防他們撞墻或者觸柱而死，錦衣衛(wèi)甚至?xí)i住他們的琵琶骨甚至鎖骨。每當(dāng)犯人流血過多的時候，這些人甚至還有各種止血的方法，總之，不可能讓犯人死在審訊過程中。
李一貴在陳瑛身上仔細摸了一遍，之后他在陳瑛的身下找到了一片鐵皮。
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是陳瑛從拶子夾上摳下來的一片，用拶子夾他的手指頭的時候，陳瑛居然硬是摳了下來一寸，一般的拶子由較厚韌性極強的竹子所造，但錦衣衛(wèi)的拶子是鐵片，夾不了一刻，差不多指骨就碎了。
“快，”李謙讓另一個百戶過來：“快驗尸，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一貴不動聲色地將鐵片藏在了袖子里，而整個過程，誰都沒有注意到。
就在這時候，外面忽然燈火通明，嘈雜的聲音由遠及近。守衛(wèi)宅子的錦衣衛(wèi)發(fā)現(xiàn)，烏泱泱來了上千百姓，將周宅圍住了。
“你們要干什么？”錦衣衛(wèi)怒道。
“錦衣衛(wèi)目無王法，強搶民女，”為首的竟然是個穿著綠袍的官員：“害得王老漢一家妻離子散，自盡身亡！本官是鎮(zhèn)江地方父母，如何能縱容你錦衣衛(wèi)如此為惡！”
袁江這才想起來，他來到周宅的路上瞧上了一個長得還算可人的女子，二話不說帶到了周宅之中，這女的氣性大，第二天就自盡了，看樣子這一家子都是這樣的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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