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幼禾看著楊家的東西流水似的往出般,便抱著玲瓏冷冷笑了,楊家終究還是走到了變賣祖宅這一步。
楊正賦昨夜里便一病不起,父親也是不善于管事的,楊家眾事便落在了楊正洪手里。
這幾天來東拼西湊,宋氏的剩下的遺產(chǎn)還未來的及分便是叫抬走了,更不用說各房的私銀和產(chǎn)業(yè),四房是最富的,但眾人現(xiàn)在皆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楊正洪顧氏往出抬銀子物甚典當?shù)臅r候來眼睛皆不見眨一下,與韋氏抱著箱子不肯撒手,王氏沉著臉諷刺比起來,楊幼禾幾乎要覺得四房才是楊家的主事。
含畫見她怔忪,頗為擔憂,將手里收拾的包裹停下:“姑娘,好歹坐坐罷。”
楊幼禾垂了眸子,梅瓶里的花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院子里的草幾日不見修剪便開始瘋長,往日里她尚且察覺不到,今日倒嘆起其頑強來。
楊家的宅子賤賣了,終究湊夠了五百萬。只是走到這一步,盛極一時的楊府終于要在世人的眼中衰敗了。
大房出了六十萬,二房八萬,且多是尤氏出的,三房騰出了姜氏嫁妝和楊清如偷偷補貼來的也不過三十萬,四房竟拿出了一百萬。楊幼禾垂了頭,不得不佩服四方的胸襟和手段來。
楊家這幾日將下人長工皆散的差不多了,一批一批的人往出打發(fā),便到了三房里,楊幼禾將忙碌的含畫謠書望了一眼,又看了看院子里親自佝僂著修剪花枝的黃媽媽,眼眶便微微紅了紅。
“含畫,將黃媽媽攙進來罷,眼見著暑氣要上來了。”
“哎。”含畫仍是脆生生額應了,笑吟吟的攙了她進來。
楊幼禾見她衣服仍是干凈利落的樣子,她是楊家?guī)资甑睦先耍膊恢渌磺渤鋈サ睦蠇寢屖欠褚彩沁@個形容。親自扶了扶她請她坐下,她卻仍舊是如常般坐了半邊,聽著楊幼禾問她。
“楊家如今最對不起的,便是你們這些盡心盡力了一輩子的老人們,雖說大多數(shù)遣散了,但余下的未免跟著楊家飄搖吃苦,現(xiàn)今還不知道搬到哪里去——媽媽,你將我養(yǎng)這么大,我竟不能為你養(yǎng)老送終——這里是些銀子,雖說不多,卻也能讓您回老家安享晚年,總比跟著我強些——”
黃媽媽乍聞她這樣說,悲從心生,卻是撲通一聲要跪在地上,叫謠書拉住了,才哽咽著開口:“姑娘這是什么話,是要趕老奴走么,我跟著姑娘這么多年,最是清楚你的人品心性,姑娘又待我如同親人般體恤寬厚,如今姑娘有難,我又怎可將仁義皆拋,獨自安然討活呢——”說著便又掙扎著跪到地上,磕了頭道:“我愿跟著姑娘,富貴也好,潦倒也罷,只求讓我待在姑娘身邊,便此生無求了——”
楊幼禾聞言大慟,她又如何舍得,只是自己尚且如浮萍來去不定,又怎么忍心讓她晚年受此漂泊。
正要含淚將她扶起來,卻見含畫謠書皆是對視一眼,雙雙跪在黃媽媽身旁,重重的磕了三個頭道:“奴婢與黃媽媽一樣,皆不愿離開姑娘。”
含畫又匆匆補了一句:“縱然不拿月例銀子,我們也要留在姑娘身邊。”
楊幼禾一時又喜又悲,只得鄭重將三人扶起來,點頭道:“我定不叫你們失望的。”
窗外的白雪聽得這一句,竟也學了楊幼禾的聲音,含著悲喜不明的啁啾聲:“不會失望,不會失望——”漾開在這方院子里。
幾人忽悲忽喜的互相望著,卻見楊廷煊攜了楊廷逸推了院門進來。
“大姐姐為我們安排好了去處,先住上段日子,等待上面的旨意,再做安排。”
楊廷逸見她院里蕭瑟,不免想起往日的花團錦簇來,看她面上卻沒有悲色,只是淡淡的淺笑著應了,好像這些事與她并沒有任何干系。
“待會子就要動身走了,你這里還要什么幫忙的么,我同五哥來幫你。”楊廷煊轉(zhuǎn)眼在她屋子里瞧了瞧,卻是蹙了眉道:“我記得你最愛那些話本子雜書類的,怎么眼見著都不在了,這方匣子恐怕裝不下——”他手指的是放信的小檀木匣子。
“你不是也將收藏的畫賣了么,不過是些書,讀過記在腦子里便是,不必那么迂腐。”楊幼禾細細端量她的神色,見他并不在意,便知已是豁達了些,暗嘆弟弟長大了,往日里誰人染指他那些畫一絲一毫他也是不依的。
楊廷逸見她將匣子抱在懷里,心知定是她極愛之物,便伸出手來道:“我替你拿著罷,定不會有半分差錯的。”
楊幼禾方躊躇著要拒絕,又恐他多心,只得含著笑遞給他:“多謝哥哥。”
幾人難免幫著含畫謠書收拾起來,她的東西不多,堆在院子里也不過兩個人拿的過來,正要先往外頭停著的馬車上抬去時,就見隔著遠遠地傳來起此彼伏的哭聲。
楊廷煊見姐姐好奇,不免向她解釋:“是二伯母叫來牙婆打發(fā)二叔的妾室。”
楊幼禾了悟般挑眉,如今她倒不愿嗟嘆這些女子身世可憐了,若是真的想求好,便該歡喜般出去自謀生路,而不是妄求他人仁慈可憐了。
楊幼禾一步一步走出楊家的院子,似乎那些人穿梭為宋氏賀壽喜的嘈雜聲在耳邊來來回回的過著,這里是六姐姐把玩過的鈴鐺,那里是八姐姐蕩過的秋千,這里本來有個極華美的八角山水屏風,那里該有清一色的玉石杯箸。
也不知后院的葡萄藤扯了沒有,還有那處極歡喜的假山,再見到宋嘉言又該是什么地方?
她抬眼悲憫將楊家看了一眼,門匾上的牌子早已叫摘了,便將手穩(wěn)穩(wěn)地放進含畫遞過來的手心里上了馬車。
盛夏的光熱氳開在她的臉上,卻無法消融她眼里驟然帶上的寒冰。
待人皆齊了,楊府的門終究吱呀呀的闔上,將這些曾經(jīng)的主人拒之門外,一路無言,只聞得車轍與馬頸上銅鈴搖晃發(fā)出的叮啷聲,很快便又隱在人群喧囂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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