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世子妃在郊外傍山的一處莊子,原是宋氏送給她做的嫁禮。
楊幼禾下車時,才見楊家的人竟只散的剩下三十余,丫頭婆子和老一些忠心的管事小廝二十來人,竟連平日里出行都不到一半,但這座四進(jìn)的莊子還是擁擠了些。
三房分的是左上角的一處院子,正房耳房并廂房一共十來間屋子。
這個時候哪里顧得上男女大防,楊正淇與姜氏住在正房,薛媽媽黃媽媽住在耳房里,其余人隨嫡庶年齡占了不一樣大小的一間,董氏和趙氏只能住在本來該住下人的倒座房里,各自留的丫頭只能在房里打地鋪。
楊幼禾是東廂房。
含畫將白雪團(tuán)梅掛在院子里,兩個鳥兒不知憂愁,只是怯怯了一會子便啁啾開了,玲瓏臥在階上看著人來來往往的收拾。
“姑娘,你說這梅瓶擺在何處好看?”含畫笑吟吟的望了楊幼禾,將那瓶子來來去去的擺著,正是往日里她插梅花的那個。
“你竟帶了這個來——”楊幼禾不免驚奇般接過來。
“我想著,姑娘總有一日要用著的,在冬日里接過院外的一枝梅來。”楊幼禾展顏笑了笑,似乎這方狹小的屋子里也有了梅花清冽而朦朧繾綣的香氣。
她才出神,便又聽到遠(yuǎn)處傳來摔碎東西的聲音。
院子小了,什么事都瞞不住,原是二房韋氏嫌棄住處,把氣撒在何氏身上,攛掇著兒子休妻。
“姑娘不覺得驚奇么?”謠書見她淡淡笑著,仍是鋪平了宣紙。
“大伯不會讓二嫂休還的。”她頓了頓,語氣里滿是篤定了:“一是于楊家名聲只會有害無利,二是二嫂于楊家有功。”
到了晚間,果真再也聽不見此事。
楊幼禾望著外面掠過的云影,將他方才送來的信又放在了匣中,知她者少恒也,并無勸慰,仍是歲月靜好,一件件的趣事寫在紙上,鋪于心頭,不自覺的就要笑出聲來。
“姑娘真是神機(jī)妙算。”含畫未免又聽得了些故事來,嘰嘰喳喳的就說開來。
謠書嗔了她一眼,將門掩了:“你小心些,四周里眼見著都是耳朵呢。”含畫吐了吐舌頭,將四下又查看了一番,才點(diǎn)頭低聲道:“大老爺不僅不同意休了二奶奶,還提起了分家的事來,聽說二夫人立刻就閉嘴了。”
二房此時叫大房養(yǎng)著,若是再鬧,恐怕要斷了生路。楊幼禾心想原本高門大戶是非就多,如今更低頭不見抬頭見,日后精彩的笑話且多著,便也就頷首一笑了之。
正說著,便聽見薛媽媽扣門進(jìn)來遞給楊幼禾幾張銀票和些銀子:“盛家那邊送來的,夫人讓我拿一些來給姑娘。”
“可是姐姐的人?”楊幼禾急急問了,卻是見她微微皺了眉,強(qiáng)笑著道:“并不曾細(xì)問,姑娘勞累了一天,早些歇著才是。”
楊幼禾握了銀子坐下,楊家本來就欠著盛家一個說法,如今楊家敗落至此,縱然盛老夫婦再如何豁達(dá),姐姐的日子都要艱難起來了。
這些銀子,多半是盛佲濯送來的,或是姐姐央了他送來的。
憑著她的性子,不可能在此時不念著楊家眾人,多半同樣是四面楚歌,那究竟在那樣陌生的庭院里怎樣的無助和焦急。
非她感念,如今眾人恐避之不急,也就只有她是真正遠(yuǎn)離楊家而又愿意為楊家哭上一回的人了。
楊幼禾嘆口氣,見含畫磨好墨來,遂接過筆,一時心里亂糟糟的不成樣子,不知要怎么落筆,忽然想起命數(shù)這兩個字來,提筆便草草寫了一個命子,卻是怔怔的瞧著它出神了,命數(shù),如白雪團(tuán)梅“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么?
她皺眉,草草將紙揉了扔掉,她不信命,不愿相信什么“萬般皆是命的”說辭,她只信“我命由我”,縱然如此現(xiàn)狀,她也要成全自己,護(hù)得親人平安順心。
皇上的旨意還是下來了,楊家眾人本以為不過是連降幾級,左遷他地,卻皆沒想到竟是將楊正賦楊正淇罷官,將楊幕風(fēng)連降到六品的國子監(jiān)司業(yè)。
這是要斷了楊家百年來的厚職門楣。
楊正賦本來就病著,又聞此言,終究是扛不住病倒在床,楊家處境愈發(fā)捉襟見肘。
楊正淇縱然無心官場,但見著楊家處境凄涼,也是皺著眉連嘆幾日,倒是楊正洪私下里打點(diǎn),他本是從商,所結(jié)交之人于官場這輩不同,漸漸地將生意做了起來,才勉強(qiáng)維持著這些人額開銷用度。
楊幼禾幾日未見弟弟,夜里問及姜氏時,卻是瞞著她搬去書院住了,一時不知是悲是喜,只能強(qiáng)笑著同母親夸了她幾句。
姜氏這幾日面上疲色更重,見楊幼禾立在身邊已是抽高了些,才竟發(fā)覺她將十四了,又想到楊家如今這個形容,哪里還能為她找到好人家,執(zhí)了女兒的手臉上就有了些悲色:“如今只能盼著你弟弟爭氣些,你以后也好有個依靠。”
楊幼禾垂了頭,心知弟弟最不愛讀書,如今也竟用功起來了,若是放在從前,他不愿讀,楊家姜氏或許可以撐著他,她也可以為了所謂的心愿來滿足他支持他,但她如今若再說讓弟弟隨著性子來的話,卻是再也說不出了。
何其可悲,又和其可笑呢,原來從前的自己不過是仗著楊家姑娘的這個名頭,始終活在其蔭蔽下,離開了這個身份,就什么也不算了。
命如螻蟻。
她又恍然間驚覺姜氏的意思,她已近十四了,十五及笄,宋家之人,還能接納得了她嗎?這般變故只有她仍是安然其中,幻想著能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可她尚且才知,如今的自己和宋嘉言如同云泥之別,罪臣家的女子,又如何能與宋嘉言站在一處?
她只覺得滿腔里都是惻然,不顧姜氏低呼,匆匆跑到房里將門闔起來,一頁一頁的捧了書信來瞧,安好勿念,只怕他早已想到了罷,不知是如何憂愁而蕭瑟般來細(xì)細(xì)描述以后的煮酒笑看梧桐芭蕉雨?
她捧著那只送給她的梅花簪,淚水終究打濕了幾頁,燈花突然爆裂了一聲,像是冬日里的梆子,敲在心上,冰冷而又痛楚。
不,不——她既然篤定不認(rèn)命,便要將自己的命運(yùn)復(fù)握在手中,相思勿消弭,相思勿消弭,她展紙落筆,她要嫁的,她要得到的,都要掌握于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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