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很急,仿佛永遠都停不下來。
此時有關宛城的戰事大體上已經結束了,在大部分士卒都進了宛城配合行動的情況下,留下的士卒基本上是在對這場戰役進行收尾,并且為接下來東行剿滅波才、彭脫部曲的戰斗做準備。
而這場大雨的持續,卻沒有讓城外大營中的士卒得到休養生息,反而因為軍令顯得愈發忙碌,甚至節奏還要混亂倉促一些。
也是因此,黃忠走在大營中,就經常能夠看到三三兩兩的士卒匆匆忙忙地抱著一些被褥去往指點地點做各種防潮工作,將軍們在風雨中大叫大喊地指揮著各種事宜,不時有營帳塌陷下來,連同器械被裝上車,直接被馬匹拉著朝著東面遠去。
自然也能看到一些婦孺老人在搶救傷者,也有人在搬運傷者以防被雨水打濕的過程中因為幾個失誤遭難,被罵被打還是小事了,有個別傷者疼痛難忍發了瘋,還會泄憤殺人,隨后與反抗的婦孺老人同歸于盡。
偶爾也有或是花枝招展,或是精神失常的女子在營地中奔跑、走動,引起士卒逞兇斗勇,隨后或是演變成血案,或是被解了圍,但女子在整個過程中,總歸是受到了一定的侮辱。
這一路上,黃忠全程捂住懷里方雪的眼睛,走得很快,偶爾也會接受盤問,便牢牢壓住裹在方雪身上的寬大斗篷故作輕松地回答問題,畢竟臉熟,懷里的又是個孩子,斗篷還是荀爽送的,這樣的盤問只能演變成例行公事便被放行了。
但又要拿傘又要抱著方雪,還要照顧到方雪不看到聽到那些殘忍、嚴肅的場景,總會有紕漏,躲在他懷里的方雪在他的問候中便會強顏歡笑,搖頭說上幾句“小雪不怕”之類的話,隨后黃忠便也點點頭,卻繼續重復著自己的動作,盡量保持著小姑娘不會受到太多的驚嚇,直到看到兩道身影在雨簾中被不少將士簇擁著朝大營外走去,才停下腳步。
一道身影魁梧沉穩,并不認識。
另一道熟悉的身影披著大氅,蹣跚的腳步中褲腳卻被鮮血滲得殷紅。
即便眾人簇擁之下,劉正顯得身份高貴了許多,但對方淋得一身落湯雞,腳步蹣跚得幾乎走不動的樣子,還是讓他皺起了眉頭。
黃忠之前隨著孫堅接應自涅陽過來的一行人,后來又將荀表荀祈送去宛城見荀爽,自然不知道皇甫嵩長得什么樣子,但判斷出劉正身邊那些陌生人身份高貴還是沒問題的。
既然劉正有事,而且他也插不上手,他就不能將執意從涅陽跟過來的方雪交給劉正了,所幸大雨阻擋了視線,方雪沒看清楚劉正的身影,不過還是疑惑地問了一句“這么大的雨,那位叔叔受傷這么嚴重,為什么還要淋雨出去啊?”,他便也笑了笑,告誡對方不要亂說話,隨后思及來時聽荀爽說起,稍后天使們要審訊劉正的事情,目光微凝地朝著劉正的營帳過去。
沒多久到了營帳外,拉開帷布時看不到公孫越文聘張機的身影,遠處幾個營帳口倒也有幾個當初跟著劉正文聘過去村落的涅陽鄉勇看護著這邊,自然也有幾個張家門客的熟面孔,但最奇特的還要屬對面營帳中,有個背負大槍,長相粗狂的年輕人走到他面前,朝著里面望了一眼,聽得荀攸說“自己人”,那年輕人才點點頭,隨后似有所覺地挑眉問道:“黃漢升?”
黃忠點點頭,雖然好奇這個衣著打扮不像是士卒的陌生年輕人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卻也沒有開口詢問。
他如今的情緒還是很復雜的。自從跟隨盧節辦事以來,他在軍中勤勤懇懇做事,也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認可。這些人中有朱儁軍中將士,也有分配到他手下的各地鄉勇,只不過大多數人始終將他當成劉正的人來看待。
那夜緊張公孫越的傷勢,其實多多少少他也已經習慣了這個標簽,但心底里,還是希望能夠跟劉正這些人撇得干凈。
尤其這時候劉正的事情在一些流言蜚語中似乎有著沉冤昭雪的可能,卻還是遭遇剛剛那種看似擁護實則折磨的經歷,此時他腦子里亂哄哄的,就更加不知道應該對這個年輕人說什么了,甚至還有一絲離開的想法。
只不過方雪畢竟是個孩子,既然是自己帶進來的,就要將她保護好,他這樣想著進了營帳,沒想到那年輕人也跟了進來,咧嘴笑道:“某家文丑,前來看護荀公子的顏家護院……哦,如今應當說是劉公子的部曲更貼切。此前聽聞漢升兄弓箭無雙,刀法凌厲,有空可否指教一番?”
那抱拳豪爽的模樣故作老成,頗有江湖氣,他想起過往,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卻沒有理會,隨后望向方雪的動作愣了愣。
就見方雪拉下斗篷帽子,露出讓文丑嚇得身軀一顫的雪白小腦袋,笑盈盈地向荀攸打過招呼之后,自懷里捏出一塊木牘遞給荀攸,“公達叔叔,有人叫小雪從涅陽帶給先生的信。”
荀攸一臉驚喜地與方雪寒暄幾句,隨后在看到木牘上的內容時瞬間目光凌厲起來。這事情倒是巧了,沒想到那陳鎮求人刺殺德然兄求到孫仲那些人身上去了……
此時內心勾勒著劉正與張曼成合作的一些輪廓,荀攸也沒回答方雪詢問他受傷的問題,正色道:“傳信的人在哪里?有另外跟你說什么嗎?”
“就說了等小雪回去之后會再找小雪要回復。”
方雪遲疑了一下,想了想,還是沒把自己不想走的想法說出來,有些疑惑地看著荀攸,“公達叔叔真的受傷了嗎?”
荀攸不置可否,臉色難看了一些,“沒說過只給你家先生嗎?你此前在哪里?怎么拿到手的?別人看見過嗎?”
連珠帶炮的話語讓方雪有些措手不及,但她挺懂事理的,當時那個蒙面叔叔又教過她怎么傳達消息,這時回憶了一下,湊到荀攸耳邊小聲道:“我此前住在仲景叔叔家里,一個蒙面叔叔半夜進屋給我的。小雪當時嚇了一跳呢。他說給先生還有你都可以……其他人不行。小雪就一直藏著了,叔叔放心,沒人看到呢。”說完又關心起荀攸的傷勢。
“就是受了點傷,不礙事……”
荀攸答道,嘴角卻微微一抽,想起那夜自己朝張曼成承認是劉正親眷,這時得到這樣的答案,儼然被張曼成當了真,說不定此間還有張曼成刻意促成的意思,一時頭皮發麻,心中卻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隱隱有一絲輕松,隨后將木牘扔進一旁此前收進來的火盆里,火光中眼眸閃爍,“回去后,你就說‘做干凈’。”
看著木牘在火盆里燃燒殆盡,黃忠心中有些憂慮,荀攸那番話聽來實在古怪,而且方雪的話雖然遮遮掩掩,其實他也聽清楚了一些,這時面不改色,卻也莫名想到了張曼成,這讓他有些心煩意亂。
營帳里的氣氛不由沉默下來,文丑見這伙人一個個稀奇古怪的,有些無聊地準備出去,就見遠處顏良咋咋呼呼地帶著文聘跑過來,沖進營帳拍著胸脯喊道:“殺人啦!娘的!好多人啊!”
文聘也臉色煞白,擰著頭發上的雨水支支吾吾道:“荀公子,荀侍中那邊派人過來,讓我背你出去,看筑……筑京觀。”
“你說什么?!”
荀攸心中發顫,“一定要去?”
“沒錯。所有人都要去!”
顏良一只手搭在文丑的肩膀上,大口喘氣,按著心口語無倫次地顫聲道:“我他娘的想回家啊……怎么有這種事情!我粗粗一看,估計大半個城池的人都要被趕出來了。一個個砍頭啊……這要砍多久?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蛾賊,這種瞎碰運氣的事情當官的怎么會做?連求情的也砍,那邊哭喊聲比雨聲都要大,都血流成河了,大雨都洗不干凈。阿丑,老子要瘋了,真的……嚯!見鬼見鬼見鬼……”
“人小姑娘這么好看,你一驚一乍的喊什么呢!大驚小怪!”
文丑望了眼方雪,朝著顏良蔑視道,察覺到黃忠的眼神,有些心虛地問起所有人是什么意思。
聽著顏良說三位中郎將下令,讓整個營地的人都過去領略筑京觀,見證朝廷軍的豐功偉績,黃忠收回視線,想起剛剛看到的有關劉正的一幕,便向荀攸說了起來,荀攸失神許久,皺眉道:“看來真的避不了了……走吧。仲業,荀某便勞駕你了。”
“公達叔叔,那我呢?如今就回去嗎?小雪相見先生。他在哪里啊?”
方雪眨巴著眼睛,“什么叫筑京觀啊?”
“便是建房子。”
荀攸苦笑一聲,又黃忠文聘扶著站了起來,“漢升兄,還得勞煩你在此護一下小雪了。”
“知道。”
黃忠頷首,扶著荀攸讓文聘背起。
他才拉住方雪,就見公孫越從暴雨中沖進營帳,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紅著眼破口大罵道:“白癡!黃漢升你個白癡!把方雪送到軍營里來!娘的!你知道軍營里有多少眼線嗎!敢把方雪帶過來!放在伯朗兄身邊也好啊!”
“放手!”
黃忠皺了皺眉,卻也神色冷漠,“你重傷未愈,黃某不想動手。”
“動手啊!老子寧可你動手了!瘋了!去他娘的!”
公孫越歇斯底里地大喊著,抄起方雪語調急促道:“他們這是要讓所有人都瘋啊!知道方雪進來了,朱中郎將居然要讓她也陪著德然兄去看筑京觀!這是要干什么啊!”
“你是說……”
荀攸渾身冒起一股寒意,其他人看著被公孫越夾在腋下,難受出聲的方雪,也是一陣頭皮發麻。
“我送她回去!你們走你們的!這件事情怪罪下來,就說是我一個人的錯!”
公孫越手忙腳亂地蓋上方雪的斗篷帽子,在方雪的叫喊聲中沖出營帳,隨后拉過青云上馬就往外跑。
遠處有將士大喊著騎馬追了過去,荀攸急忙跳下來,一屁股坐倒在床榻上,卻還是忍痛喊道:“快!攔住他……他們這些雜碎!嘶……”
黃忠眉頭一皺,見一旁文聘顏良文丑已經沖出去,抿了抿嘴,還是拿過一旁備著的弓箭沖了出去。
……
暴雨中遠處鬧哄哄的聲音傳了進來,營帳內孫靜扭頭望向帷布,聽得孫堅指骨叩了叩案幾,當即回頭苦笑道:“大哥,真的沒有了,都交代了。”
“孫幼臺你這個豬玀啊……”
孫堅一口吳語音調低沉,卻隱隱含著怒意,“這種事情怎么好瞞著中郎將,還要去雒陽斬草除根……還看!要不要我讓你出去看個夠!”
后面的話明顯高亢,顯得暴跳如雷,孫靜急忙回頭,心虛道:“大哥,你確定得罪劉公子我們能討得了好?北中郎將可是過來了,剛剛君理兄不是也進來說了,左中郎將親自接見……”
急促密集的馬蹄聲自營外響起,似乎是又來了一隊騎兵,還有個淳厚的聲音用字正腔圓的官話大喊著什么,孫靜聽著幾個耳熟的聲音掠過,望了一眼帷布,繼續道:“不是說劉公子平反有望嗎?這個時候上報朱中郎將,吃力不討好啊,而且謠言都快破了……”
“你懂什么?朱中郎將的性子你不知道嗎?我自宛城回來時,連天使的面子他都沒給,若真要做些事情,你以為劉公子一個白身擋得住?”
孫堅皺了皺眉,“那劉公子要是把你供出來,就是謀逆的罪名啊。你這是在自討苦吃!”
帳外喊聲不斷,偶爾兵戈作響,馬匹嘶鳴,還有人栽倒在地的痛吟聲,那淳厚聲音還在大喝,聲音在風雨聲、馬蹄聲聽不清晰。
隨后不久,聲音漸漸稀落,有人大喊,“某家……劉正劉公子麾下公孫越,字子度,閣下何人?待送人去而復返……異日必與劉公子登門重謝!”
那聲音越喊越遠,隨后不遠處響起此前屢屢大喊的淳厚聲音,“劉公子?哦!壯士慢走!某家騎都尉曹操曹孟德!”
那騎都尉喊完之后,繼續大喝道:“區區孩童,爾等留之作甚?!還不速速回馬,前去宛城南門筑京觀!曹某可有言在先,爾等休要再追,要不然別怪曹某只看軍法不看人!”
孫堅眉頭緊皺,“曹孟德?!”
帳外爭吵聲響起,隨后不久平息下來,便聽到帳外那曹孟德繼續大喊,“此處可是孫將軍部曲所在?曹某奉三位中郎將之命,前來通知爾等部曲所有人速去宛城南門!事不宜遲,曹某另要通知別處,先行一步,望孫將軍速去!”
孫堅眉頭一挑,聽得馬蹄聲遠去,就見兩名大漢走了進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大漢抱拳道:“主公!君理已備好馬匹,我等這便走吧!”
“德謀兄,什么情況?筑京觀還要這么多人看?所有人?這意思是咱們其他事情不用做了?”
孫靜有些意外,剛剛出聲的名叫程普的大漢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等到孫靜問第二遍的時候,一旁名叫韓當的大漢接過話茬道:“我們也不清楚。只知道全營都去,想來如那騎都尉所說,如此盛況,三位中郎將想讓我等見識見識。”
“真要如此就好了。”
孫堅嘆了口氣,搖頭道:“這天氣哪里能筑什么京觀啊……玩弄人心才是真的。”
他神色憂慮,隨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過去拍了拍程普的肩膀,笑道:“德謀,不過些許小事,記這么久……若真要還嫂夫人一個清白,異日我去向劉公子詢問一番?”
程普干笑一聲,“此事怎敢勞煩主公,還是末將自己去問吧。如今我那擔子……哦,便是妻姐夫婿孫浩孫子遠還在為了那點微末事情候在涿縣,待來日末將詢問清楚,再與劉公子一同前往涿縣將子遠兄一家人接過來便是。”
孫靜一怔,好奇道:“德謀兄與劉公子還有一番糾葛?”
“微末小事,無足掛齒。”
程普笑了笑,想起當初自家夫人和姨姐回去定興探親被捋去涿縣,此后因為孫兄幾句話郁郁寡歡,心中倒對自家夫人有些歉意。
“還是我來吧,總覺得你會一去不返。”
孫堅打趣一句,見程普瞬間臉色慌亂,笑道:“說笑罷了,此事我不管就是……我等先過去吧。不能讓幾位中郎將等急了。”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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