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二,一場大雪自兩天前就開始落下,到得今日早上卯初一刻,幾乎沒了膝蓋。
北方天氣冷,大雪封山的情況也是常有,但真要趕路,也并非不能出門。
何況盧植已經習慣幽州這樣的天氣,也沒坐馬車,與一眾護衛趁著天色尚黑,自遒國的官道朝著涿縣逐漸過去,時而下馬步行,時而縱馬飛奔,偶爾幫襯一番不太習慣雪地行走的護衛,行事豪邁談吐親和,在眾護衛心中,自然是國士風范。
只是眾護衛看著這一幕也多有不忍。
接連幾月的沙場生活,此后又是朝堂紛爭,這位名將大儒為了大漢勞心勞力,勞苦功高,到得此時,卻反倒成了白身,而且老了許多。便是后背依舊寬厚挺拔,氣質依舊儒雅,但雙鬢雪白、皺紋滿面,那呼吸更是粗重無比,再聯想到此趟過來的緣由與目的,眾人看著老人談笑風生的模樣,只覺得英雄遲暮,悲從心來。
等到天色亮時,涿縣土城墻的輪廓逐漸清晰,但一行人明明帶著重要任務,此時反倒走得慢了許多。
視野之中,依著土城墻而建的棚子幾乎連成一片,棚子上或是覆著干草,或是覆著衣物,棚下有火光閃動,人在其內來來往往,雖說衣衫襤褸,但老弱婦孺的身影都有,那場面,比之一路過來看到的凄涼景象不知道要讓人輕松多少。
然而這也是眾人疑惑的地方。
這一路上,每當靠近縣城,路有凍死骨的場景都很多,有一些城內官吏心善的,開了城門放行已經是不容易,多半卻是城禁任由流民在城外自生自滅。
突然之間看到這么臟亂卻生機勃勃的場面,眾人只覺得光怪陸離——就算是在雒陽,他們自忖也沒看到過這么盡心盡力的救援場面。
知道前任郡守和一眾佐吏早在黃巾之亂的時候就逃之夭夭,后來各地混亂,一眾職務也沒有安排下來,此時盧植便夸耀了幾句涿縣令,眾人附和間,有兩名大漢已經自那片迎了過來,有一人操著蹩腳的官話,目光審視而警惕,口氣也很差,“哪里來的?老子警告你們,別以為有戰馬有身份就了不起。如今城禁,你們安安分分給老子待在棚里,糧食都有分配,不許搶,要是敢惹事……”話語一頓,環首刀出鞘,“某家不管你們是誰,別怪某家一眾兄弟翻臉無情!”
“黃昌兄,切莫如此……”
另一名大漢急忙攔住那人拔刀,一臉尷尬,打量著幾名神色不善的護衛,朝身穿襜褕的盧植恭恭敬敬抱拳道:“我等失禮。老丈,你們來得不是時候,這場雪令得縣令城禁了。若要進去,還得待得雪停。張縣令說了,以免難民哄搶入城,無依無靠反而凍死在城內,還可能令得宵小入城作亂,此時還得請諸位將就著待在此處。棚內沒有好酒好菜,但至少還有的吃。眾兄弟已經讓大家都收斂著脾氣,若有麻煩,找我等便是,可切莫動上拳腳……”
“動吧!自打主公回來后,涿縣內外盜匪平息,吵架的也就那些嘴皮子惡毒的士子文人,一動刀還就焉了,老子早就手癢難耐。看你們這模樣就不打算給大家幫忙,肯定也付不了幾個錢,最好你們不怕死,省得多出幾張嘴浪費我等的糧食。”
黃昌冷笑一聲,轉身就走,另一名大漢便又是一陣道歉。
這一番紅臉白臉的連消帶打自然被閱歷深厚的眾人識破,盧植身后那些護衛卻也配合默契,一個個神色不善地跟在盧植身后,用來震懾宵小。
一臉虛心受教的盧植與名叫常繼文的大漢走向草棚,問起這草棚緣由,也對那黃昌口中的“主公”表示好奇,常繼文便也神色驕傲道:“我家主公便是盧尚書的弟子劉正劉德然,聽老丈這口音準是幽州人,此番黃巾之亂的事情,想必也有所耳聞?那故安‘天神將’便是我家主公。不過嘛……救援之事也并非我家主公能做好的,便是聯合張縣令一行人,還有城內商賈縉紳做出的安排。哦,新任太守還未上任,但他一眾兄弟也在此幫襯不少。我家主公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對,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一起共渡難關嘛。都是漢民,互幫互助。哈哈,老丈應該是讀過書的,我家主公這話有道理吧?還望你們收斂點脾氣,別跟那些小人物一般見識。”
一眾護衛臉色古怪,盧植也愣愣無語。
走到近處,視野之中,棚內孩童堆雪玩耍,臉龐紅撲撲的,婦人老人煮飯生火,臉色雖然消瘦黃蠟,卻也頗為輕松自在,一眾漢子更是熱火朝天地處理著棚內外的雪,或是劈柴扛糧食,場面雖然說不上其樂融融,偶爾還有罵聲沖突,但比之其他地方確實要好上百倍。
盧植想起過來的緣由,再想起劉正南下的經歷,一時目光紅了,駐步雪中,突然朝著大棚跪下,半個身子陷入雪中,一張年邁的臉情緒復雜,仰天落淚道:“德然,為師對不住你……元起兄,盧某對不住你啊!”
常繼文愣了愣,就見其余護衛突然都紛紛跪下,臉色悲慟,口中還說著“主公切莫悲傷……”、“弟子如此賢德,子干公應當高興才是……”之類的云云。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望望大棚內無數雙望過來的眼睛,扭頭還要去扶,就見盧植朝他拱手道:“有勞壯士,通知城內……十月二十八,陛下下旨,改年號中平……大赦天下!”
“你,你,你……”
常繼文張大了嘴,一時間整個人都懵了,隨后不久,他掃開臉上的水漬,急忙跪下,朝著大棚處大喊道:“黃昌!聞人昌!娘的!快過來啊!通、通知下去!中平元年!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啊……爹!娘!爹啊……啊——!”
他說到最后,激動地嚎啕大哭起來,朝著盧植連連磕頭,整個人幾乎都陷進雪里……
……
“你說什么?!”
消息傳到城內時,張軻正摟著小妾躲在被窩,隨即跌跌撞撞地跳下床,神色大駭無比地開門喊道:“快快快!備馬出城……”
他扭頭手忙腳亂地穿衣,感受著雙手發抖,怎么也穿不上長袍,都快哭出來了,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開門又大喊道:“不!回來!通知……通知……娘的,先派人通知牢獄那邊,放人!再快馬城外,通知農莊和張家莊還有其他縉紳豪強,讓他們給我召集人手!城內的,你交給縣丞縣尉去做!快!一定要召集人手!”
傳令的人急忙下去,那小妾看著張軻手忙腳亂的樣子,抱著被子一臉奇怪,“大赦天下不是好事嗎?妾身記得年初也有一次啊,沒見你當時如此。便是盧尚書過來,他不是成了白身嗎?你堂堂縣令,見個名士至于嗎?”
“發帶,發帶……”
張軻到處尋找,那小妾遞過來,又說了幾句張軻的小題大做,張軻綁著頭發,臉色難看,“你懂個屁!盧尚書白身這事就關乎你我身家性命了!更何況還大赦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回家!好不容易召集的鄉勇,其中不乏有過錯的,有多少人要散你知道嗎?不說此事,監牢里那幫人放出去,沒吃沒喝沒住所的,又不知道還會生多少事情!再說了……楊鳳那邊……娘的,氣糊涂了,跟你個婦道人家說個屁,給我照顧好家中,老夫只怕這幾天沒法回來了。”
……
監牢里一片昏暗,其中一處牢房里,一老一少兩個人正做著奇怪的動作。
老的四十余歲,此時雙手成爪,正緩慢地向前舒展身體,一身動作宛如虎撲。
那年輕人二十左右,也在效仿,甚至牢房外,幾名獄卒與其他牢房里的犯人也跟著做著同樣的動作。
不久之后,那中年人收了姿勢,掃視一眼,笑道:“一連二十來日,這套五禽戲也教得差不多了。”
一些犯人獄卒急忙道謝,夸耀幾句這五禽戲御寒著實不錯,對身體也頗有好處。
那年輕人也拱手道:“多謝元化公指點。待得某家他日身死,定然報答你這番救死扶傷的恩情。到時某家會讓人將尸體運回譙縣,元化公自行斷絕便可。”
年輕人說著一口沛國方言,神色感激,名叫華佗字元化的中年人便也笑著搖搖頭,用沛國方言回道:“說此事還為時過早。不說你我罪名不同。便是他日出去,你既然與騎都尉有舊,當為大漢做些事情……往小了說,你尚有孤女,你家兄長還每日打點獄卒,前幾日見你恢復更是喜極而泣,你如今惦記身死之后的事情,于家人便是不忠不義……”
華佗頓了頓,神色黯然道:“何況老夫身為醫者,便是僥幸出去,也許也會走在你前面……”
“元化公切莫如此。你有五禽戲傍身,當長命百歲。你放心,若此次你當真逃不過去,盛定然幫你頂罪,盛微末之身,能為元化公而死,人生幸事!”
夏侯盛神色懇切,這幾日華佗聽過對方兄長夏侯淵替曹操頂罪的事跡,又知道對方是為夏侯淵頂罪進來,這時也一臉感慨地笑了笑,拉著對方坐下把脈,“你有此心便好。只是老夫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對與不對。路有凍骨,剖尸檢查,畢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次若那張縣令真要定案,按照慣例,十一月十二月不行刑,老夫也有兩月可活,屆時你只要多來看看,再與老夫說道一番那劉公子的身體情況,老夫便心滿意足……無需頂罪,你比老夫有用多了,幫老夫將五禽戲傳揚出去便好。”
兩人見面可以說頗有緣分。
一個月前,夏侯淵夏侯盛兄弟就已經帶著家眷到了涿縣,當初其實去過一次張家莊,結果因為衣著打扮太過邋遢,被鮑壽不由分說地趕出了張家莊。
此后夏侯淵因為夏侯盛的病情心有不甘,留在涿縣打聽劉正的動向,誰知道在城中遇到潑皮無賴欺負他們外鄉人并且調戲家中女眷,幾次糾纏之后,還揚言殺他們全家,夏侯淵顧忌一眾家眷的安危,便帶著長子夏侯衡出手殺人,原本還以為做得隱蔽,誰知那張縣令似乎對全城動向頗為清楚,上午剛殺了人,下午就調查出他們是兇手,夏侯盛身患重病,自知時日不多,便頂罪進了監牢。
而沒想到的是,那幾個潑皮無賴的尸體被夏侯淵處理掉之后,又被得知劉正正在找他于是等在涿縣的華佗機緣巧合得到拿去解剖,此后事情水落石出,便被并案,兩人也被關在了一座牢里。
兩人一交流,知道都是來找劉正,又都是沛國譙縣人,自然投緣,華佗又是醫師,遇到夏侯盛這個病人,可謂各需所求,隨后便有了一番情義。
說起來,夏侯淵原本也想通過劉正看看能不能翻翻案,只是劉正不在,何況牢里有不少人知道張軻與劉正關系匪淺,自稱認識劉正,隨后被張軻派人一陣猛打,夏侯淵便也知道說了也沒用。
華佗這時說夏侯盛與他罪名不同,也是因為那幾個潑皮無賴事實上身有陳年命案,品性也為人詬病,按照《春秋》及律法條例,夏侯盛被釋放的可能性極大,而他畢竟做的是褻瀆死者的事情,基本上是死路一條,這時看著夏侯盛情深義重,便也囑咐幾句,心中倒也一直對劉正身中傷寒乃至出現肺病結果起死回生的事情多有執念。
待得把過脈,確認夏侯盛沒有事情,華佗安慰幾句后,便也望了眼另一個牢房里躺在草堆上蓋著被褥瑟瑟發抖,甚至奄奄一息的年輕人。
夏侯盛也看過去,臉色復雜道:“報應啊……”
那人便是鮑壽,兩人與一眾獄卒熟了,也聽說過對方的事情。
七天前對方被劉正趕出門,此后狀告宗親,被縣令請回去,縣令還安排了神婆給他跳儺戲治傷。
原本實在不想接受儺戲,直接請醫師就好,這人卻實在愚蠢,想著砍自己的宗親得不到懲罰,那幾天傷痛纏身甚至傷口流膿,精神煎熬之下竟然暴怒殺了神婆泄憤。
此后被關進監獄還嚷嚷了幾天刑不上大夫,又唾罵張縣令有眼無珠,為什么不抓他那宗親,但無人打點,也無人治傷,到得此時,終究是沒了力氣,像是快要死了。
華佗搖搖頭躺了下去,夏侯盛便又與他聊了一會兒大雪天城外難民可能有的慘狀,隨后不久,牢外突然響起一陣大喊,緊跟著幾名獄卒腳步匆匆地進來,兩人聽著獄卒開鎖,并與犯人交流,急忙起身,隨后便也聽清了內容,一時望望彼此,一臉難以置信。
華佗一臉驚喜,“絕處逢生,絕處逢生啊!孟才果然是老夫的福星!”
“是元化公命不該絕!元化公才是某家的福星!”
夏侯盛拱了拱手,也是一臉欣喜。
兩人朝著互相恭賀的一眾犯人拱手回禮一番,華佗想了想,突然肅容道:“孟才,此事雖然已了,老夫卻也無顏見劉公子。劉公子身體一事,老夫托付給你,他日劉公子若有病痛,你便書信譙縣……”
夏侯盛怔了怔,“元化公……”
華佗抬手打斷,笑容微澀道:“老夫一路過來便是聽聞劉公子在尋老夫,故安一行,劉公子那品性,乃至遇傷寒而不死的身體也頗讓老夫感興趣。此次忍不住出手鬧出這等事情,老夫自認德行有失,便不過去了。這便招呼幾位徒兒前來一聚,試試能不能琢磨出一些東西,再去見劉公子……”
有獄卒開門,朝兩人恭賀一番,又告誡了一番往后不要胡作非為,華佗回禮,隨后竟然走向鮑壽的監獄,口中還在說著,“如今天氣冷了,瘟疫應當會有所減緩。老夫有心試試石灰功效,驗證劉公子的防疫之舉是否虛假,若是假的,便也撥亂反正。你便將五禽戲傳給劉公子,關乎老夫去向,不必多說……說起來,石灰一事也是老夫一個心結,唯有解開,老夫才能坦然去見劉公子,要不然終究心有芥蒂,會胡思亂想……鮑公子,可……”
一番囑托中,華佗蹲下身揭開鮑壽的被褥,就見鮑壽突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臂,臉色紅潤,猖狂大笑道:“大赦天下,哈哈!大赦天下!好消息,好得老子都恢復了!鮑公韜,劉德然!等老子上京告御狀,你們統統去死,統統去死吧!”
夏侯盛眉頭一皺,華佗也愣住,嘆了口氣,隨后抽手與夏侯盛離開牢獄,搖著頭嘆道:“回光返照……”
死有余辜……
夏侯盛心想,扭頭望了眼在監牢里活蹦亂跳,隨后突然痛哭流涕的鮑壽,心里有些不舒服,待得走出牢房,看著天空飄雪,他掃視一圈,大笑起來,與迎面過來二十七八歲的夏侯淵猛地抱在一起,眾人寒暄幾句,夏侯盛聽著嬰兒哭喊,一臉溫柔地抱住那女嬰,“女君,爹爹出來了,出來了……往后看著你成親生子。哈哈。”
華佗想起譙縣中的家人,有些感同身受地笑了笑,待得自一名受他恩惠的獄卒中拿過此前收走的藥箱,像是想到了什么,臉色黯然了一些,卻也莊嚴了一些。
得知開了城禁,縣令還借著“大赦天下”接濟流民,華佗與打算前去會見劉正的夏侯淵夏侯盛一家人結伴同行,待得來到城門外,看著神色洋溢著喜悅的難民到處大呼小叫,他與夏侯盛倒也愣了愣,知道這番場景是劉正那邊提出來的建議才成就的,各自會心一笑,便也灑脫地道別離去。
天氣終究有些冷,雖說夏侯盛自病危到康復的經歷讓夏侯家所有人一陣心暖與亢奮,但一行人畢竟是南方過來的,在大雪中邁步也有些熬不住,隨后不久,倒是看見有人拉著一輛牛車艱難地在雪地里開道,一家三口帶著三名護衛跟在后面,看那方向一看便知道也是去張家莊的,尤其是那牛車上的藥箱讓夏侯家頗感親切,眾人便也上去幫忙,互相慰問一番,知道都受不了這番天氣,更是感覺遇到同道中人,相互宣泄一番,頗感親密。
隨后不久,張家府門近在眼前,那府門旁,一名二十余歲長相俊朗的男子正拿下府門上掛著的“免客牌”,與一名年邁的老人說著什么,扭頭望到他們時,那男子招手示意一旁的紅臉大漢過來招待,口中卻話語不止,臉色極其陰沉。
夏侯淵夏侯盛等人自然聽說過來人的名諱,看著對方紅臉長須倒也頗為驚奇。
與此同時,身旁那張姓醫師迎上去,臉色頗為疑惑,“云長,怎么回事?大赦天下,看盧尚書和德然兄臉色,怎么反倒……”
“說來話長,先進去吧……”
關羽抬頭望望飄雪的天空,鉛云密布而厚重,雪花如鵝毛飄落,他扭過身,抹了把冰冷的雪,“仲景兄……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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