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寶劍嗡然出鞘,那劍鞘被隨意地扔在爛泥地里,王越垂劍正色道:“黑山軍挑唆這些人過來,只會讓圣上暴怒,徒增傷亡。你以為交趾作亂,把賈琮賈孟堅送上交州刺史的身份,讓交州安寧很容易?這塊肉不知道被多少人拋來拋去,有人死有人生,這才最后定下來。你以為幽州冀州暴亂就能讓圣上屈服?涼州造反,你知道朝堂最近在議論什么嗎?放棄涼州!這是我大漢國土啊……竟有人想要放棄,而圣上也在動搖。”
“沒教好,那便重新教。”
長槍一抖,紅纓甩出一些雨水。
“今日冒出個十常侍,明日又冒出個桓帝……幾十年都過去了,臨老反倒想不明白?”
王越左手雙指擦拭劍身,閃電突然亮起,劍身熠熠,“你到底經歷了什么?那張燕不過十七八歲,也是你的徒弟?”
提槍、奔跑,童淵臉色肅容,閃電又是一亮,那槍尖在雨中光華大漲,“不過教了幾招,算不上弟子。便是一年比一年……”
“且慢!”
蔡怒突然大喊,王越提劍一轉,將槍尖磕開去,隨后掃了眼停下來的童淵,笑道:“年輕人,既然你見多識廣,昔日竇大將軍與諸多賢臣兵敗,于都亭被梟首示眾,可曾知道?”
蔡怒呼吸一滯,想起叔父荀昱死在那場兵變上,料想著對方應該是見過亡父才認出了自己,微微捏緊了拳頭,隨后不動聲色地朝著身后四人瞥了眼,“王京師,今日既然僥幸相遇,可否指點我這四個護衛一番?讓他們見識見識劍法便好,還請王京師不吝賜教。”
“避而不答,便是記得了……過來吧。”
王越朝著童淵抬了抬下巴,“我劍好,你又奔波勞頓,先休息一下。對了,雖說什么槍都一樣……槍呢?”
那四名護衛有些遲疑地望向蔡怒,蔡怒點點頭,“不可多得的機會。王京師指點晚輩,絕不會傷爾等性命。”
“那是自然。一起上吧。”
王越提了提劍,瞥了眼蔡怒,眼眉戲謔道:“老夫若是沒想錯,你應當沒練過武。武至化境,早已融會貫通,與幾個后生晚輩過招,還不足以影響了狀態……出刀……雄付,你也繼續說。”
那單手提劍、氣定神閑的姿態哪里又像是年老色衰的樣子,蔡怒有些擔憂地望了眼童淵,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那邊童淵退到一旁,“讓子龍背著磨槍呢……日子每況愈下,越來越難過,家人、弟子,后生晚輩,總有人死于非命。恰好遇到個年輕人,想做事,便也定下了老而彌堅的想法……每每思及他的言行,更覺發人深省。那人你應當也聽說過,劉正劉德然。”
王越提劍舞個不停,原本還一招之內就能打掉一名護衛手中的環首刀,待得幾招之后,倒也和四個護衛一同纏斗起來,卻也顯得閑庭信步,游刃有余,“數十年不見,你我也就只能談談這耳熟能詳的人了……自然知道,圣上欽賜‘詩好’二字,盧尚書也為他爹服心喪。刀再往下……果然是斷天刀!子才那廝竟然將刀法都教出去了?都是那劉德然的功勞?據說此子昔日故安頗有壯舉,此次黃巾之亂能夠平定,此人功不可沒,對病者心中所想乃至為宛城百姓留下血淚,道聽途說也不知準與不準。”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雖說妙手而得,脾氣比誰都臭,子才卻是被罵得一聲不吭……這四句,厲害吧?”
“厲害!可是……罵?枉為人子啊!”
中興劍在手中如臂使指,手腕旋轉、抖動,那四名護衛在他身邊游走進攻,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與老人角力,都是剛碰到中興劍,便被王越卸力推了出去,王越還有空說話,“子才沒一刀劈了他?”
“打不過……我大徒弟被他結義二弟一招打暈,他結義三弟也能和子才拼上幾招,他比他二弟三弟都要厲害。何況是外甥,總不能真拼了性命。想來……你我也打不過。而且子才怕讀書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記得你也怕,又有武功又有學識的人,就更應該怕了。”
“呵,道德敗壞的讀書人罷了……你竟然也認同!這便是你會來此的原因嗎!看劍!”
雷聲轟鳴,長劍破雨而出,蔡怒望著四把飛出去的環首刀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完全沒想到以往頗為悍勇的護衛竟然連對方一招都撐不下來。
“不用撿了。這斷天刀練得實在蹩腳,看著不順眼。你們還是赤手空拳,老夫先幫你們理順下盤功夫。哪里痛就是哪步走的不對。”
王越笑了笑,提劍前刺,身軀騰挪間繼續道:“我怕的人多了。如今我什么人都怕,方才就說發泄一下,便是想找你這個老匹夫訴訴衷腸。只不過……當真有這么強?我沒記錯的話,你看似溫溫吞吞,見了誰都是一副前輩高人的姿態和和氣氣,真能打得你心服口服的人好像不多。”
“倒也未曾和他交手……就是在想,你說他那天在故安,為什么區區八個人,會沖向五萬多人?”
童淵望了眼河流上游出現的一條竹排船,看著上面幾名身穿襜褕,舉手投足氣質不凡的老人,連船夫都看著頗為英武,“還有那司馬叔異……路上聽聞,便是他的死,讓陛下取消了部分進貢?”
“自愧氣度不如?呵……進貢之事止不住的。前幾天南宮火災,便是十常侍自己放的……隔幾年便來那么一次,修葺宮殿自然要花錢,順帶著再換換布局樣式,哪里都能摳出撈錢的點子來。司馬叔異等若白死……你不是還活著嗎?黃巾之亂你都沒死,如今幽州冀州完全是你自找麻煩……再者,我討厭不肖子孫,敢罵自家舅父,毫無禮法,你竟也跟著為老不尊。”
王越抬劍連拍,那四名護衛在他劍下如同孩童一般毫無還手之力,看他氣息平穩的模樣,蔡怒便知道對方未盡全力,想著童淵這一路舟車勞頓身體困乏,心中便沉了沉,只覺得這林水秀美的苑內比外面兇險百倍。
與此同時,對面小道上出現幾道或是身穿鎧甲,或是襜褕著身的人影,竹排已經停到了河畔,遠處也還有幾張竹排順流而下,遙遙呼喊著什么。
“我來。”
童淵掃了一眼那些人,提槍上前,雷雨中與王越站成一團,兩人招招致命,倒像是玩鬧一般打斗著,叮叮當當中,童淵還在開口,“禮法?混跡朝堂倒也學起這些了。童某只知道城外毫無禮法的人這么多,倒也不見你去阻攔!”
長槍一抖,刺破雨水直刺王越咽喉,中興劍嗡然作響,抵住槍尖,王越眉頭一挑,“老夫想幫,但是還不夠。”
號角聲突然遙遙傳來,童淵呼吸一滯,望了眼過去,那自小道過來的人中有個身著鎧甲的矮個子男子神色大駭,“進攻?!他們瘋了?!”
“孟德……不,公偉,那些騎兵與你有舊,你去攔住趙延!公熙,你是執金吾,你也去!”
早已上了岸的司徒袁隗喊了一聲,那邊調任為光祿大夫的朱儁與執金吾袁滂急忙帶人過去,曹操神色一暗,暗自捏著拳頭,隨后在孫堅的勾肩搭背中笑了笑,看向王越與童淵的戰斗。
袁隗沒有親自過去,王越領會過來對方的謹慎,“滋!”的一聲,長劍劃拉著槍尖,自槍身一路向前,“這樣也還不夠!”
“那怎么才夠!”
蔡怒的一聲“小心”中,童淵扭頭抬槍,卻是將留手的王越拍了出去。
王越捂著胸口輕咳一聲,臉色肅然,望望逐漸圍攏過來的眾人,又望望自林子里逃過來的幾名百姓,提劍向前,“他們的命還在!誰都威脅不到!”
“百萬黑山如今已經圍攏雒陽!朝歌、中牟、密縣!還不夠?!”
“叮叮”脆響,槍尖與長劍接連碰撞,眾目睽睽之下,兩位老人狂奔騰挪,童淵槍勢兇猛,發帶突然一松,須發飛揚,長槍如蛇般彎曲,風嘯中刺向王越。
但氣勢兇猛,反倒讓不少人警惕起來,尤其是童淵口中提到的幾個城池都已入司隸邊境,不止袁隗,不少人神色希冀地望向王越,希望王越殺了賊人,還有人交頭接耳,身后便有隨從屬下急忙跑下去。
童淵話語剛落,一股寒意便自蔡怒的腳心傳到頭頂,童淵一向嘴嚴,這時候竟然當著這么多達官貴人的面將事情抖了出來,他渾身徒然間沁出冷汗,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尤其是袁隗幾人暗自將目光掃向他,竊竊私語中還連連點頭,讓他一時更是不知道應該怎么辦。
“好幾次了!新招式?怪不得用新槍,槍桿挺軟!”
王越提劍接連阻絕著槍尖刺向自己,肅容大喝道:“可是不夠!真的還不夠!”
長槍攻勢愈發急迅剛猛,狂風暴雨一般,一旁有人不由夸贊“好槍法!”,也有一名男子大喊道:“好劍法!”
“哈哈,玄德謬贊!你既然習劍,便好好看著老夫與綠林之中素有‘槍神散人’名號的雄付公對決!”
王越大笑起來,中興劍如同芭蕉一般四平八穩地接收著長槍的攻勢。
“溫縣、偃師、河陽、平縣呢!”
這四個城池,與洛陽不足兩百里,此時外圍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聽得童淵的話臉色愈發陰沉,身邊的人便去的更多了一些。
“不夠!老夫說了!他們的命還沒被威脅到!”
“那怎么才夠!我們是來請命的!不是來造反的!”
“轟!”
雷聲滾滾,兵器敲擊聲震蕩著每個人的內心,不少人沉浸在兩位老人瘋狂而狠辣的對攻中,目瞪口呆,也有護衛隨從臉色駭然,下意識地將身邊的重要官員保護了起來。
“都不夠!”
長劍猛地將長槍磕開,王越后退一步,深吸了一口氣,捂著胸口又咳了一聲,望向蔡怒,“放棄吧,沒人夠。活著就好。運氣好,也能遇到幾年太平盛世。至少不能這樣,趁著朝堂空虛,便乘人之危。你們這樣只會讓圣上痛恨,讓十常侍痛恨。請命是好事,但你們聽聽那邊過來的慘叫聲,請命能得到什么?請命什么都得不到!”
“不試試怎么知道?法不責眾,一個兩個沒用,那成百上千,成千上萬呢?”
童淵抖槍,目光通紅,“你這老匹夫,什么時候這么迂腐了?”
“我迂腐?”
王越掃視一圈,望了望一旁臉色發白的史阿,想著這一戰也算驚世駭俗了,平日里也不曾出劍,這天下誰還知道他的劍是用來殺敵的?
他有心感謝童淵,想了想,搖頭笑道,“老了……嘖,這雨太大,還是早點打完,與我一同去喝姜湯吧。年老色衰,禁不起這么折騰了。呵呵,還得請袁司徒與諸位一同賞老夫一個薄面。”
一旁不少人發出應和,袁隗等人倒也沒有回應。
曹操左右望望,大笑道:“能與二位英雄一起,人生幸事!”
孫堅也笑起來,“此言不假!”
劉備斜了眼兩人,笑道:“劉某恭敬不如從命,此時便祝王京師得勝而歸!”
“呵呵,想在這老匹夫手中得勝難,但盡興容易!”
中興劍一提,老人沒聽到袁隗的應答右手微微抖了抖,臉上笑道:“其實我也有一新招!殺人的招!”
童淵披頭散發,突然望了眼方才來時的路,聽著那邊的倉皇叫聲逐漸涌過來,目光掠過一抹復雜難言的光澤,隨后咬著牙低喝一聲,““我也還有!””
兩人向前,槍尖與長劍在雷聲中帶起風聲。
隨后長槍脫手飛刺,王越臉色一肅,用力一磕,便見那長槍旋轉中又被童淵抓在手里甩動起來,槍如飛龍在天,殺意凜然,恍若二十年前巔峰一擊,他渾身戰栗,激動地笑,提劍刺向童淵以求破招。
隨后,那長劍止不住地穿過衣服、血肉,一刺到底。
“轟!”
雷聲嗡然,大地震蕩。
所有人愣在原地。
王越瞠目結舌,驀地松手,便見童淵拄槍跪倒在地,笑著抬頭,“以我之死,夠了嗎?”
“你……”
王越張了張嘴,目光通紅。
“王兄……我家子龍對天發過誓,這輩子要為蒼生社稷不死不休。他這幾日看著自家師父與賊人同流合污,便有些失了方向。淵……淵雖明白我等與黑山軍只是暫時聯手……但做師父的,總也想讓他知道,師父不是不擇手段,便是報國無門……黑山軍既然有心,也暫時被蔡公子得到控制……那便跟著黑山軍一同請命……呵,總有可憐人,將歃血為盟當真的……”
童淵吸著氣,血水自嘴里瘋狂涌出來,“你既然無心救人,那便……咳咳,別怪淵心狠手辣,留你這伯牙獨活于世……王、王兄,淵只能如此,才對得起‘蓬萊槍神散人’的稱號,也算為我綠林好漢做個表率……”
“你……何苦啊!何苦啊!”
王越痛哭流涕。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嘛……”
童淵望向袁隗,望向曹操,望向那些在他眼中的達官貴人,笑道:“這番話乃盧尚書弟子劉正劉德然所言……今日草民不才,送與諸位……草、草民……真是來請命的。還請諸位高抬貴手,放過我等百姓吧……十常侍,該死啊!”
“德然兄?!”
曹操與孫堅對視一眼,神色微凜。
劉備驟然一臉駭然,提劍大喝道:“住口!老匹夫!臨死還要誣陷我家德然!”
袁隗幾人紛紛變色,望著童淵跪倒在地,暗自思量著這四句話的真偽。
童淵笑起來,血水模糊了下顎,聲音開始虛弱,“誣陷?童某行事光明磊落,哪里成了賊人?又哪里需要誣陷?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童、童某不才,今日死諫,還請……咳,諸位出手,誅殺十常侍!”
“師父接槍!”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咆哮,涯角槍穩穩插在身邊,童淵望了一眼暗沉沉的涯角槍。
還記得這槍是昔日師父傳下來的,當初還發誓往后必定不讓它蒙塵……應當,也算沒有蒙塵吧?
往后……便也傳給小徒弟了。
他想著,有些吃力地右手撐地扭過身,張著嘴感覺血水堵住了咽喉,勉強笑道:“子龍,保、保重……”
左手顫巍巍地提起來,童淵低頭,望著中興劍的玉質劍首、金質劍格,緩緩將劍抽了出來,劍尖脫離身體,身體晃了晃,染血的劍在身旁晃動,“中、中興……好、好啊……”
眼前一黑,他倒了下去,目光還望著手中的中興寶劍。
耳畔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大喊:“師父——!”
身體被手觸碰,隨后便感覺天地突然一靜。
雷聲轟鳴中,雨勢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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