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主公就是玩笑,張曼成也看得出來。
但這番舉動無疑表現出劉正于君臣之禮上的輕視,將他當成朋友看待,想起昔日兩人認識的一番糾葛,他抬手托住劉正的雙臂,會心一笑:“張某可不敢當。若是應下,異日主公變了心思,今日一事還不知會讓張某如何慘死。不若來些實際的東西,譬如……書信南陽,讓趙弘留在那里幫襯簡憲和。”
“小人之心。”
劉正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隨即饒有興致道:“跟趙弘和好了?”
“說不好。就是方才來之前,我等幾個太平道昔日好友聚了聚,將前塵往事徹底放在心里了。”
張曼成笑容微澀,眼眸微微失神,“那時趙弘有句話說的沒錯,若是沒有我將宛城托付給他,哪里有之后那些事。我等意見不合,錯已鑄成,如今既然能夠安穩一段時日,倒不如放各自一條生路……呵,眼看著昔日故人都因張某死于非命,張某也并非真的狼心狗肺,倒是希望活著的都能安穩幾年了。不過仍是砍了他一根手指,算是了結了宛城的心結。往后……除非因緣際會,如若不然,大概會老死不相往來了。”
尚未放下的手握了握劉正的手臂,“可張某還記得主公所說的未來境況。他好歹領導過十幾萬人,與朱公偉都能一戰,放任他離開豈不是暴殄天物?南陽昔日是他的福地,便是宛城已經……總會有些兄弟還會聽他的話。既然主公也有心讓簡憲和在南陽站穩腳跟,他如今因我與卜己難有出頭之日,那夜涿縣動亂又損失不少兄弟,與其看他落魄下去,倒不如兩全其美……主公以為如何?”
劉正點點頭,“此事我會書信過去,到時你與憲和自行安排即可。”但他的臉色忽然微微一沉。
張曼成沒發現劉正臉色不對,此時望了眼遠處的卜己,笑道:“如此便多謝主公。此外,張某還有個不情之請。其實張某看得出來,卜己面對你我,心中尚有些不自在……呵,老實說,也是張某有些不自在才如此一說。”
“主公不若讓他過去青州,亦或指條明路去其他州郡。他畢竟與我不同,卜餌是因你而死,便是嘴上釋懷,心里未必不會記著。還有兩年多……不,便是花上十年八年,能夠徹底放下昔日恩怨也是值當的。到時不僅我等朝夕共事不會心有芥蒂,于主公而言,上下齊心,才能一同惠及萬民。”
他抱拳正色道:“張某能意料到,時間長久,人心未必不會離散。此番也并非挑撥離間,只是還望主公三思,張某也不希望他日共事,我等心有芥蒂,以至于昔日我與趙弘這般兄弟鬩墻之事重現眼前。”
劉正點點頭,隨后目光望向夕陽,苦笑一聲,“你倒是想得周到,可你再想,我尚且與我兄長兄弟鬩墻,往后你聽到一些關乎我挑起兄弟內斗的傳聞,念及我背信棄義,與你這等忠義兩全之人想法不合,便不會離心離德?”
張曼成怔了怔,還要開口,劉正抬手壓了壓,“劉某知道,于你而言,我自然是對的。昔日我所說讖語逐漸實現,又能文能武,對你們也頗為親善。劉某自大一句,你們未必不是覺得我未卜先知,可敬可畏。可我兄長亦是百折不撓之人,他那些手下心腹也會覺得他誠信待人,值得托付。你且看他一年半載就從無到有,有了那些人喬裝幫襯,往后呢?先不說這趟你們過去徐州途中會不會發生兄長派人追擊的事情。劉某卻也可以料想,我與他若是都活久了,終有一戰,到時候不知道會死多少人……”
張曼成想著也臉色一凝,“主公到底和劉玄德什么仇怨?不能解嗎?”
“當初……是我錯了。一氣之下,生出魔障的念頭,此后兄弟二人便形同陌路……此次若真是他趕盡殺絕,你覺得能解嗎?”
劉正搖搖頭,嘆氣道:“便是趙子龍、蔡不奪沒死,其余兄弟的命仍舊橫亙在心,解不了了。只是,回過頭想,我似乎當初也沒有做錯,你看他那些手下小隱于市,而不是帶在身邊,不就是所圖甚大,野心不小。”
劉正微微皺眉,“我就怕往后我等被他那些手下……”
“那就趁此機會……”
張曼成神色一厲,剛抬起手,劉正苦笑道:“我殺他,你當真心里不會多想?便是今日不會,他日呢?何況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旁人知曉之后會如何?可我也不能不反擊……哈,倒是有些婦人之仁。”
他苦笑著沉默下來,不久后深吸了一口氣,望望府門口的盧植等人,喊道:“世伯,來朝兄,勞煩你二人過來一下。”
那邊盧植關羽等人對視一眼,倒也有些好奇劉正與張曼成在談什么,盧植望望過去的張軻與蔡予,甚至心中有些羨慕,待得日子久了,他也是越來越想知道更多有關劉正的秘辛。
張軻和蔡予過來打過招呼,疑惑地問了一句,劉正斂容正色,身軀卻也激動得微微戰栗起來,隨后朝張軻拱了拱手,“世伯,時機已到,你即刻動身吧。”
張軻眼睛一瞪,臉色驟然紅潤起來,拱手回禮一笑:“德然終于開口了!其實方才老夫也在想這件事情!今日你那夜觀雨象的望氣奇術定然會流傳于世,可謂萬事俱備,老夫只要稍稍透露出去益州氣運,那番謀劃想要完成就是手到擒來!”
蔡予怔了怔,張曼成似有所悟,卻也好奇道:“主公謀劃許久,張某一來便是時機已到,可是張某有什么能幫襯的?”
“你讓孫仲袁超專心收復巴郡人心,樸胡一眾,他日世伯會帶人過去拉攏。”
見蔡予似有所覺地變了變色,劉正笑道:“不錯,劉某昔日聽聞廢史立牧之事,便與世伯在謀劃此事,他日一俟劉刺史入主益州,世伯便會隨行前往益州扎根,直到異日我等前去,讓益州還于大漢。”
張曼成呼吸一滯,心跳驟然加速,隱隱有些熱血沸騰。
蔡予卻神色駭然,渾身突然泛起一股寒意。
他如果沒有在涿縣目睹劉正的經歷,也不會相信劉正有可能提前策劃這些事情,可偏偏關乎讖語,關乎十常侍伏誅的事情已經都實現了,再加上張軻平日與費氏交好,那就表示著這番謀劃真的可以執行下去。
一想到有人竟然能夠謀劃到這種程度,蔡予委實心驚肉跳。
他昔日聽聞廢史立牧,倒也不是沒有推演過,還預想著讓族人能夠依附一方州牧,也好為家族留些血脈,可劉正做的可不是依附的事情,他根本就是在指引著某一方人物的未來,甚至想好了他日奪過來,這份遠見與能力,讓他不寒而栗。
畢竟有心算無心,只怕任何人都會吃虧,而劉正說是還于大漢,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誰會相信?
偏偏劉正說出這句話,無異于將他當成心腹來看,于是他咽了口唾沫,沉聲道:“你確定這個大漢還是陛下的大漢,還是說你要當……”
那話語戛然而止,蔡予一臉凝重。
劉正要不是在桃園中察覺到蔡予的異常,此時針對劉備一事也多有糾結,其實也不想這么貿然地在蔡予面前說起這些,好在也不是不能解釋,他搖搖頭道:“來朝兄信我。不是劉某要謀反,是劉刺史要謀反。”
“廢史立牧于常人而言便是劃地封王。可那些選定的州牧必然俱是朝堂肱股,他們顯名于外,絕不會不惜羽毛!若不是有人蠱惑,便是陛下暴病,豈會心懷異心?!”
蔡予身軀戰栗,卻也壓抑著語調,咬牙道:“此番你那讖語實現,無異于天人之術。此前你圖謀的黑山軍請命一事,也已令得陛下威嚴掃地。你只需讓張縣令說一句益州有天子氣,劉刺史他必然……一旦劉刺史帶頭,他日……劉德然,不曾想你處心積慮,竟是果真圖謀不軌!”
“二公子稍安勿躁。”
張軻笑了笑,“你別忘了,我等在農莊、馬場、工坊,乃至私學孩童耳邊,言傳身教的都是忠于大漢,忠于主公的言論。若主公有負于大漢,異日不就是搬石砸腳?”
“主公……”
蔡予愣愣地望著張軻,“你便是一直奉他為主的?在他尚未發跡……”
“不錯!便是不打不相識,此后為主公所折服。”
張軻望了眼劉正,隨后朝蔡予拱了拱手,揶揄道:“其實方才老夫也在設想此事。一俟老夫卸任縣令一職北上,主公身邊,老夫想來想去也唯有你這未過門的妻舅能托付了。你身份特殊,又有監管之權,還怕不能以此掣肘,扼制主公他日可能有的邪念?”
“未過門的妻舅?”
張曼成一愣,劉正哭笑不得道:“我娶蔡姑娘倒是理所當然,可你這個妻舅為什么也要過門?”
“蔡某一時怒火攻心失了言……”
蔡予一臉尷尬,隨即一怔,察覺到劉正提及蔡孰的那句“理所當然”,若有所思,隨后沉下心來,凝眉在劉正張軻身上來回望望,搖搖頭,“蔡某還是不信。東……家的本事,蔡某駕馭不住。若他誠心要反,那等名聲,只要一句話,朱統領他們也必然赴湯蹈火。這個益州送還的大漢不就成了東家的大漢?”
“不好嗎?我等是活該卑賤還是如何?以往的日子你莫非不知道?除了苛捐雜稅,便是連一點想過好日子的想法都不能有!再說了,若劉幽州當真心志堅定,豈會順著主公的想法行事?朝堂也尚在,想要收回職務不就一句話的事情?若他當真有意謀逆,主公以此長遠之計取而代之,于百姓而言能避免災禍也是幸事,而我等他日也能依托主公平步青云,從而惠及子孫,更有甚者,流芳百世也不無可能。”
張曼成想來就渾身激動得打顫,嘴上不忿道:“你就當主公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只是聽說你蔡來朝頗有才學,大好男兒,還未做事便拘泥于這……”
“你少說兩句。十常侍已然伏誅,若是沒有意外,近幾年我等的日子不會差。”
劉正攔住張曼成,想了想,莞爾道:“能得來朝兄這等王佐之才如此忌憚,劉某倍感榮幸。只是來朝兄,我等身邊還有各自親朋好友,這也不失為讓你放心的理由。”
那句“王佐之才”已經說明自己身份暴露,蔡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怔。
劉正笑道:“劉某若當真心懷不軌,何必守孝?先父遺命奪情,除了蕩平蛾賊,還說過重振大漢榮光。劉某大可以此為由前去涼州,等涼州定了,還有鮮卑,還有扶余高麗句,還有西域,這么多地方,還不夠劉某建功立業,謀求出路?只是劉某也有心回家盡孝,與親朋好友過過安逸日子,才安安分分留在此處。”
“你倒也可以說我宛城一事吃了虧,所以養精蓄銳,妄圖他日一鳴驚人。可想要一鳴驚人,張曼成、卜己都是昔日太平道渠帥、神上使,張燕、楊鳳一眾也是河北黑山匪眾,麾下人馬多不勝數,我一個漢室宗親只要加入他們圖謀造反,不是更能一鳴驚人?而且,實不相瞞,劉某自信尚有一點遠見,說不定還真能憑借身份稱制,何必留在此處,深謀遠慮這些在常人眼中不確定的事情?”
蔡予臉色遲疑,“便是因為沒有我等士人相助,你才這般步步為營……”
“呵,來朝兄此言差矣。我若真要做,定然讓士人都去死。”
蔡予臉色一沉,“你……”
“士人常言這些年黨錮正是禮崩樂壞之時,可劉某偶爾想想,陛下所作所為,若是不聽信十常侍讒言,何嘗不是在給萬民一個晉升的機會。而拋卻那些忠義之士,多半士人,實則才是墨守成規、愚民利己的惡徒。”
劉正目光灼灼道:“來朝兄應當知道士人之于百姓,數量很小,劉某為何要保留那些士人,不另外再造一些聽話的士人?再有私學一事,便是劉某效仿鴻都門學,他日只要再抄幾家士族,得些藏書,那可是將太學也容納了進去,屆時劉某還不能自己培養人杰為己用?來朝兄想來也并非目光短淺之人,我所圖之事若當真是謀逆,你以為清河崔氏、潁川荀氏、扶風馬氏、汝南袁氏,這些天下士族表率能逃得過去?不,我一個都不會留!只要經籍典策到手,改朝換代何需這些不聽話的大族存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是更加快意恩仇?!”
“張某想回去了……”
張曼成突然有些失神地道,使勁咽著唾沫。
“我說說而已。別當真。你要做起來,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劉正睨了眼過去,他急忙回神干笑一聲,這邊蔡予臉色掙扎,好半晌,深深地看了眼劉正,側身道:“借一步說話。”
“請。”
劉正松了一口氣,囑咐張曼成與張軻交托益州的情況,那邊盧植等人見劉正談不完,喊了一聲,表示將李彥、趙易等人都請進去,劉正點著頭過去與趙易卜己彭脫寒暄了幾句,再回來時,張曼成與張軻在一側說得興起,這邊蔡予則剛好擺手打發了蔡孰。
蔡孰也不知道聽了什么,臉色古怪地望望劉正,隨后望著蔡予的側臉抿了抿嘴,做了個福轉身離去。
蔡予凝望著夕陽,雙手負在身后,頗為儒雅的裝束顯得穩重而出塵,好半晌后,語調深沉道:“女荀方才坦白了。既然那夜初次見面便早已知道我等的身份,你又為何時至今日才與彧說起這些謀劃……你想要彧干什么?”
彧……
“彧”與“予”的讀音在這年月的官話中也能區別出來,想著“荀彧”這個名字,劉正突然不復之前的輕松自在,思及對方足以流傳一千八百年的政治才華,此刻這番言談儼然充滿了使命感,于是他身軀微微戰栗,頗為緊張道:“來朝兄猜不到嗎?”
“若是無關讖語,你已經解釋了這么多,連你心系大漢萬民之心都猜不到,彧便枉讀圣賢書了。可……”
蔡予頓了頓,扭過頭,溫文儒雅的臉頗為復雜,“連同那番神乎其技的讖語,彧就猜不到了。彧……著實怕有朝一日,你這番說辭到頭來便是將我當成你手中之刀……”
他說到這里,目光游移不定,向來玩世不恭慵懶無比的臉布滿了凝重擔憂:“德然,為兄……能信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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