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到雅間門口,問胡姬又要了一壺西域葡萄酒,給伯顏斟上一杯:“你該喝點夠味道的酒。”
伯顏看了明夷一眼,眼眸中水氣蕩漾,是情緒到了高處,一口干下,耳垂都發(fā)紅起來。
時之初陪他喝了兩口:“有些話,你盡管和我們說。”
伯顏看來也是憋久了,不用他二人多說,一五一十說個清楚。
夏幻楓接掌幫派經(jīng)營事務(wù)后,私鹽生意成了米面鋪最重要的一項事務(wù),儲娘子知道這是掉頭的買賣,不敢掉以輕心。她與夏幻楓有默契,如何料理生意,由她自己做主。
儲娘子的原則是,只與相熟的制鹽人合作,絕不輕易增加收購量,制成的鹽只交給幾個信得過的鹽販出手。制鹽,收鹽,販鹽三道關(guān)口,相連的只有她一人,絕不交予其他人之手。
夏幻楓并無別的要求,只一點,逐漸增加收鹽數(shù)量,留出五成由駿凌鏢局運往各地。儲娘子理解這是必然的變化,上官幫派的規(guī)模在迅速擴(kuò)大,開支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多少張嘴在等著私鹽生意帶來的利潤。
駿凌鏢局從儲娘子這里拿的鹽價極低,堪堪夠貨物的儲存費和店鋪人手費用。這價格是儲娘子和馬成凌在夏幻楓的主持下談判下來的。夏幻楓巧舌如簧,儲娘子也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
駿凌鏢局需要這販鹽的差價來維持大量人手的開銷,而這人手?jǐn)?shù)量充盈了上官幫派的門面和勢力。鏢局的路子廣了,需要的私鹽數(shù)量增加,對儲娘子來說,雖然每一份利潤積少成多總還是有利的。何況,鏢局賺的錢也要提出一部分到幫派,也是大家的利潤。
儲娘子沒得選,只能應(yīng)了,條件便是不能拿出賬本。賬本是她的命,是她所有本錢財源,若交了出去,輕則被人越俎代庖斷了財路,重則被人從中作梗送了性命。
明夷至此才恍然,是啊,尤其是石若山做了幫主之后,儲娘子原本就對他十分懷疑防備,怎可能交出賬本,那豈不是白白送命?
明夷說道:“我明白儲娘子為難之處,以后我行幫主之職,一切照舊,不會索要賬本,也不會干涉你阿娘的生意。”
儲伯顏并未如她所想有感恩之意,愁容未消:“不知明娘子會不會相信,這些年,我與阿娘過得比尋常幫眾更加拮據(jù)。我常恨自己無能,不能為阿娘解憂。”
明夷大驚失色:“米面鋪既然是幫派最大的生意,你阿娘又自己管賬不用公開,怎會如此?”
伯顏深深一嘆:“我阿娘是個極要強(qiáng)的人。”
壓在儲娘子身上的恰恰是其他三位長老。
第一是馬成凌的駿凌鏢局,以低價收她的鹽也就罷了,大不了少賺一些。麻煩的是,駿凌鏢局一向賒賬,先取了貨物,待一趟鏢走完,再將貨款送回。而儲娘子給制鹽人的都是現(xiàn)銀。這一去少則一兩個月,多則小半年,其中可能有三四支鏢隊同時在外,如此,給儲娘子帶來的流轉(zhuǎn)壓力極大。店面常常入不敷出,難以為繼。
第二是花子賢的武館。武館弟子是上官幫派用于維持本地治安的人手,收弟子的學(xué)費,也收商家的平安錢來養(yǎng)活武館。對于保住上官幫派的揚州大本營不失,武館是不可或缺的。而對于米面鋪來說,武館的保護(hù)尤為重要。
米面鋪孤兒寡母,每日開鋪迎客,什么樣的人都會遇到。雖有上官幫派的名號罩著,難免有逃竄的江洋盜,不要命的困頓人,醉了酒的登徒子來滋事。花子賢叮囑過武館弟子要多加照顧儲娘子母子,但他也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底下人可沒那么老實。
儲娘子不得不經(jīng)常花錢打點武館弟子,花了錢,便有一時的太平,若少給了,那段時間便莫名會多一些來歷古怪的搗亂者。儲娘子心里明白,這是武館人自己搞的把戲大,并不戳穿,哪怕已經(jīng)山窮水盡,還是想盡辦法節(jié)衣縮食給那些武館弟子打秋風(fēng)。
儲伯顏想不明白,徑自去找了花子賢告狀。第二天,花子賢親自帶著幾名弟子來到米面鋪道歉。那日,齊刷刷一眾穿著黑衣的武館弟子排成一排,在米面鋪外鞠躬道歉,引得街坊圍觀。儲伯顏昂首挺胸,格外解氣,但看向他阿娘的臉色,卻是一片陰沉。
時之初悠悠說道:“你阿娘說得對,君子護(hù)你一時,小人害你一世。”
伯顏點頭道:“是啊,我那時候不懂事,不明白阿娘的話。那日之后,我們的日子更加難過了。武館弟子每日輪流在米面鋪外持刀呼喝,不僅沒人敢來買米買面,連鹽販也不敢登門,差點誤了大事。我還想再去找花大哥,被我阿娘嚴(yán)厲呵斥住了,拿出自己的首飾,典當(dāng)了分發(fā)給幾位武館弟子,還請了桌和頭酒,才算了事。”
明夷有些話不能說,只得說道:“武館的人原本來歷就雜,是沖著能能吃飽喝足來的。你們鋪子實際什么狀況他們不會知道,只看到表面風(fēng)光,難免心生嫉恨。”
伯顏應(yīng)道:“是啊,我阿娘也是這個意思,讓我莫與他們爭,他們也不過為了養(yǎng)妻活兒。不用再去讓花大哥為難。”
明夷心中暗道,你那位花大哥難道會真的不知情嗎?只是睜只眼閉只眼,養(yǎng)活拉攏自家武館兄弟可比另一位長老的產(chǎn)業(yè)重要得多。
而壓在儲娘子身上最終一道便是質(zhì)鋪。
鏢局的銀子要拖延數(shù)月,米面鋪如何維持?全靠去質(zhì)鋪周轉(zhuǎn)。全揚州最大,也最容易質(zhì)押出錢的,便是肖氏夫婦的平天下質(zhì)鋪。儲娘子不得不掩口掩面,偷偷前去,用嫁妝金器質(zhì)押出現(xiàn)銀,周轉(zhuǎn)一時。
三個月,質(zhì)押的本息加起來便幾乎翻倍。數(shù)月里辛苦賺得的銀子,都給了質(zhì)鋪。儲娘子母子,就靠著那點兒幫派薪俸勉強(qiáng)度日。
三位長老的產(chǎn)業(yè),各自在儲娘子身上盤剝一層,結(jié)果竟然是面上最財大氣粗的儲娘子,最是一貧如洗。這是明夷和時之初從來沒想到過的。
儲娘子,竟然是這食物鏈最底層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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