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夷夢到了連山。

    醒來淚水洇濕了枕頭，枕邊疊著張帕子，猶有淚痕。伍謙平早已上朝，她睡得太沉，竟無知覺。

    她怔了很久。想到晨起時，伍謙平應當是如何皺著眉為她輕輕拭淚，想來會嘆一聲，憂心忡忡。恐怕在他眼里，這淚是為了昨夜所提及之事，關于令狐。

    她氣惱地很，氣自己怎么不及時醒來，至少解釋兩句。再一想，解釋也無力。

    她無法說出，她夢到已經陰陽兩隔的連山，或許出自自己對于即將走向死亡的恐懼。

    恐懼嗎？未必。只是真的舍不得。如果到最后，她要落得被冰封在這活死人軀殼中，她定是會選擇死亡的。可真的舍不得伍謙平，舍不得籌劃著與他一起走的未來。

    夢里的連山，什么都沒有說，只用那雙濕漉漉的眼，飽含憂慮看著她。明夷在夢里一直在說什么，說著對連山的種種感謝和愧疚，說著無數次對不起。

    可是，即便連山泉下有知，又怎會再想起她？他應當已經和他最愛的明娘子，重新相聚了吧？

    深深吸了口氣，想這些毫無意義。算逃避也好，算積極也罷，現在要做的，就是搶在時間前頭，在一切的變數前頭。

    稍作妝扮，看鏡中自己，明夷有一種陌生感。或是因為體內的毒，臉色泛白，顯得有些虛弱，心事重了，是能從眼里透出來的。這些，定也落在了伍謙平眼里，他是多么心思深沉的人啊，怎會忽略。此時，明夷倒有些感謝令狐的歸來，讓伍謙平把疑慮放在了她的舊情未了上，總好過看出她或許時日無多。

    明夷打開冷落許久的拾靨坊胭脂，選了素來不用的胡美人，給自己添上格外的紅潤顏色。

    看到拾靨坊三個字時，她愣了下，恍如隔世。又想起昨晚夢里的連山，這里頭，大多是他的心血，或者他入夢也是舍不得這百年的招牌？晚些時候，該去看看了。

    第一站，逸妍酒肆。出發前她猶豫了會兒，實在很想回承未閣看看殷媽媽和竹君他們，但想到承未閣眾人慣于晏起，且木兮定然出于關切，對四君子現狀了若指掌，見她便可知承未閣諸人是否平安。

    更緊要的是，早一刻讓麗競門幫忙辨毒，她生存的機會也多一成。

    明夷未料到，她剛下馬，酒肆的跑堂已經守在門口，恭恭敬敬接過韁繩，低聲道：“掌柜的恭候娘子許久了。”

    明夷愣了下，很快明白了。這可是麗競門，長安周圍發生什么縱然不能立刻知曉，也晚不過半日。恐怕她與阿武和人纏斗之后沒多久，麗競門就將事情查明了。自然也知道她是何時回的伍府。

    酒肆離開門還早，入內空無一人。明夷熟門熟路，往二樓去，剛上樓，丹桂幽香已至，木兮笑盈盈過來，拉住她的手：“這么多日不見，分外掛念明夷。”

    再見這端麗中透著嫵媚的妙人姿容，明夷仍不由癡癡看了半晌，難以自制喟嘆一聲。

    木兮是何等明心亮眼，掩口而笑，斜睨也如媚眼兒飄飄蕩蕩落下：“怎么見到我如此煩心？”

    明夷笑道：“當然煩心，見到天人之姿，難免自慚形穢。”

    “說的什么混話，你也來打趣我。”木兮笑眼如新月，牽著明夷的手往雅間去。

    “木兮娘子怎知我會來此？”明夷問道，也想尋摸下，麗競門究竟知道多少，山中的藥廬是否安全。

    “門主說明夷回長安定回來此打探消息，尤其朝中最近有變，明夷心里難免不安。”木兮坦誠道。

    明夷點了點頭：“令狐的回朝，怕是打破了朝中岌岌可危的平衡。”

    “門主留下話，讓明夷不用過于擔憂，伍侍郎機敏過人，此番變故，未必不是他的機緣。”

    明夷微微皺眉，其中關節她不甚明白，但莫名放心許多。沒人比凌占筠更莫得清楚圣心所想，他如此說，必然有其道理。令狐帶著戰功回來，圣上不得不給令狐家讓步，留他補兵部的空缺，此后，令狐家大有一家獨大之勢，直逼崔家。此時必定需要出現新的平衡局勢，對于伍謙平而言，局勢越亂，越有利。

    朝堂之上，已經不是她能觸及之處，此時重要的是，保住性命。

    明夷問道：“阿爺何在？”

    這聲阿爺讓明夷自己都有些汗毛直豎之感，可現在，要緊的是，保住這條大粗腿。

    “門主的行蹤，誰也摸不準。但我們自有聯絡方法，明夷有何需要，盡管于我說。”木兮看出明夷臉上猶疑，定有別的所求。

    明夷定了定神，也不瞞她：“我中毒了。”

    木兮愕然，伸手給她把脈，臉色亦沉重起來：“有門主替你延請名醫，定有辦法。”

    明夷笑得輕松：“木兮還會醫術？”

    “小時候粗淺學了些。”木兮應道，眉頭未展，“是誰下的手？”

    明夷將懷中金針取出：“名醫不用了，連神醫都束手無策，除非找到下毒之人和下毒手段。這金針我懷疑喂了毒，煩請木兮替我查清。”

    木兮小心接過來，點頭：“好，我們立刻去查。看來明夷已有懷疑之人，莫非就在侍郎府中？”

    明夷也不瞞她：“是有懷疑，但未有證據不能往東，魏家也不是好相與的。”

    木兮應了聲：“明白，我們會小心行事。需不需要安排人暗中保護？”

    “不用了，我不習慣。”明夷起身，給木兮施了一禮，“此事拜托了。若我無法度過此關，還請木兮多多照顧四君子和殷媽媽，也讓我少些掛念。”

    “明夷縱使不說，木兮也會全力去做。四君子如我親生子，殷媽媽是他們大恩人，也是我恩人。”木兮目光灼灼，已毫無輕佻之感。

    明夷看她面色沉重，笑出聲來：“放心，禍害遺千年，我這么個禍害，一定長命百歲。”

    木兮擠出些笑容：“是啊，這長安若少了明娘子這個禍害，當失色三分。”

    明夷哈哈大笑起來，請她止步，瀟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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