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兒是家里的長子,而他爹又在縣城里干事,所以根兒結婚后,這吳家并沒有分家,一大家子仍過在一起。哥大如父,根兒成天價在家里搞這弄那的,耳濡目染中,葉子也學了不少勤儉持家的點子。人常說,家和萬事興。珍兒是個精明人,甚至還有點厲害,什么事總先想到頭里。這不,大兒媳婦過門剛滿十日那天晚上,珍兒坐在炕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和女兒閑聊起來:“都說這姑嫂關系不好處。依額說,就一條,一好換兩好。”“哈哈,敢給額打預防針哩啊?”“嘿嘿,就算是吧。”
“哎呀,兩好換一好。你就偏說了個一好換兩好!”“嘿嘿,額是說,你對你嫂子好了,你們這姑嫂關系也就好了。”“你看你偏心了吧。一個巴掌還拍不響呢。”“人家才過門,人生地不熟的,你對她好點,她也會對你好的。”“誰都說不過你!”“咋?額說的不對?”“對,你啥時候能不對呢?”“這賊女子。”“額也是為你好。”“啥?為額好?”“啊,你以后嫁了,敢不回娘家啦?!”“嘿嘿,早著呢。”“遲呀早的,總究是有那一天的。”“哎呀,額聽著哩,看你還能說到哪里去。”“嘿嘿,額又不是不講理。”“額從小把你慣的,嘴兒犟的。”“嘿嘿,額不是聽著哩嘛。”“反正,就是人說的那,家和萬事興。”“媽,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額倆早就認識了。”
“什么?沒聽你說過嗎?”“你也沒問額呀。”“賊女子,是你哥成家,額問你個啥?!”“那時候,在云嶺修水庫,額們就認識了。”“哦?”“在一塊兒干過活的。”“哦,那就好。”
就這樣,跟女兒說過之后,珍兒心里似乎放心了許多。葉子嫂大名陳金簪,小名簪子,她娘家與柳灣隔溝相望,就是說翻過溝就到了,其實,兩個村莊的溝地也只隔一條水槽而已。這水槽是云嶺水庫的泄洪槽,從云嶺一直順溝通到汾河,常年溪水潺潺。
只是這年這水槽常常斷流,甚至小滿、大滿也干旱少雨,結果小麥歉收了。可到了秋天,雨水卻反常地多,棉花、大秋和小秋的收成也不好。村里沒人給上級匯報實情,交的公糧和往年一樣的多,說是為了國家還債。這樣一來,留給村里的口糧就很有限了。于是,為了節儉,村里不許家家戶戶冒煙,辦起了公共食堂,按人口定額配給飯食。農忙了,就吃干的;一般農活,就干稀結合;下雨了不能干活,就吃稀的。
剛開始吃食堂,大家都覺得新鮮,各家各戶都省得燒火做飯,婦女們也解放了,一個隊的在一起吃飯還算樂呵。可日子一長,經常有多吃多占的,甚至有為了孩子往自家偷的,漸漸的,大家對吃食堂的意見多了起來,更主要的是多數人都吃不飽。
吃不飽,自然就去地里找菜根、野菜、柿子葉、榆樹葉吃,甚至榆樹皮、花柴皮都拿來熬淀粉吃。可這些畢竟不是糧食,偶爾吃點不打緊,天天吃自然就出問題了,不少人得了浮腫病。人常說,有錢的拿錢頂,沒錢的就用人頂。莊戶人都節省慣了,輕易也不去看醫生。要是真的浮腫了,那也硬扛著,就聽天由命了。
人常說,有女三輩害。雖然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可如果女兒過得不如人,這娘家或是出于不忍心,或是迫于女兒來挖,總之,仍然得管。不是嗎?簪子每次從娘家回來,都大包小包的,帶些干饃片兒、紅薯干兒,給婆家貼補。原來簪子媽在村食堂里做飯,以前糧食不緊張的時候,見大伙兒吃剩的“口口饃”丟掉可惜,就把它切成片兒,曬曬干,收到了家里頭,沒想到這時候便派上了用場。
口口饃,是柿子灣一帶的叫法。這里的饃蒸得比較大,吃的時候,有人先掰半個吃,有人吃了一半吃不了了就剩下了,這些不完整的都叫口口饃。而第二頓吃的時候,誰都不愿意吃上一頓剩下的口口饃。長此以往,不用多少天,食堂里就剩下不少口口饃。雖說是用口口饃曬的干饃片兒,但在沒吃的時候,自然就成了好東西。吳家就甭提多感激陳家媽媽了,尤其是葉子就老把這些記在心里,常對人說她嫂子人好。當然,也因為葉子識大體,這姑嫂兩人在此后的多少年里處得像親姊妹一樣,從未紅過臉。當然,這是后話了。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吳家父親在縣城里干事,根兒又是家里的長子,家庭的重擔自然落到了根兒肩上。在鬧饑荒的日子里,根兒幾乎天天都要揭開面瓦甕看看。見快沒有面了,就愁得一夜一夜地睡不著。
這天,隊長安排根兒他們去倉庫扛麻袋、倒騰糧食。要說這時的民風也真夠純樸的,雖說家家戶戶都不夠吃,可大家伙干完活就各自回家了,沒有人說什么。倉庫是普普通通的瓦房,用磚頭砌得封了窗戶,兩扇木門鎖上鎖也就罷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防盜措施。當天深夜,根兒揣了個空布袋趁黑翻過土墻,摸到倉庫跟前,撬開鎖,偷了少半口袋糧食。嘗到甜頭后,沒過幾天,根兒就又去弄糧食去了,結果被候在一旁角落里的保管員和隊長抓了個正著,被扭送到隊部,給關了一夜。第二天,戴上紙帽子,掛上紙牌子,在社員大會上批斗了一頓,還罰扣了工分。
根兒被批斗之后,要強的吳家母親覺得沒面子,在地里干活離大伙兒遠遠的,有好一陣子不愿和人照面說話。這天下午,勝娃喊了聲“下工了”,大伙兒便有說有笑地調頭往地頭走,只有珍兒一個人扛起鋤頭就從地里打斜往田邊的大路而去。到了路上,珍兒也不和人搭訕,只顧自己邁著小步往前走。碰巧,和云生擦肩而過。
見是珍兒,云生就快步緊追了幾步說:“他嬸子,根兒的事,你也甭生那氣。”聽云生這般懇切,珍兒才放慢腳步回道:“唉,額不生氣,都是為了這張嘴嘛。”“哎,這就對了。為了活命嘛,也沒啥丟人的。”“就是呀,還有啥比命還要緊呢?!”“所以然,咱該說的說、該笑的笑,可不能給自己找不痛快。”
“唉,也是。”珍兒轉臉看了一下云生道:“他哥,這些個年,你也不容易。”“唉,社會到了這地步了。成分不好也不是咱自己的錯。”“也是。”“所以然,額也慢慢想開了。人不是說那,好死,不如賴活著嘛。”“嗯,就是。”“這人啊,就活個心氣兒咯,毬的。”“啊,可不的。”就這樣,兩人一路走著說著。這一幕,被葉子看在了眼里。
吃過晚飯,珍兒又想起云生的話,覺得挺有道理,一顆別扭了好一陣子的心順和了,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在下工的路上,葉子見她媽又跟云生說著什么,就趕忙湊了上去。“老哥,英子的事,你也甭太傷心。”“唉,就覺得娃可憐的。”“她自家想不開,硬活著也受罪。走了也算解脫了。”“你說的也對。唉,賊女子就憨得就。”“小娃家咯,大人抬不起頭,自己又受欺負,覺得活得艱難的。”“啊,都是這成分不對害的。”“啊,那可有啥法呢。”“就是啊,也沒法,這就是她那命。”“啊,個人那命咯。”
“哎,他哥,干活咋老帶的紅薯呢,那咋行?”“唉,家家都缺吃的。”“老吃這紅薯,肚子會脹。”“唉,不瞞你說,眼看連紅薯都吃不上了。”“你家立娃常來額屋里找根子,咋沒聽娃說呢?”“唉,這年景,家家都難。”“咋不早說呢?額比你強些,他爹在縣里干事。回頭讓立娃來,額給你點玉蜀黍。”“哦,那可救了命了,她嬸子。”“年景不好,互相幫襯幫襯。”“哎呀,謝天謝地。回頭額讓立娃去。”“嗯。說話就收麥了,過了這個坎兒就好了。”“他嬸子,你可是大恩人了。”“啥恩人、不恩人的,救救急。”就這樣,吳劉兩家多年的冤家和好了,葉子心里好高興,一次路過英子的墳頭的時候,還禁不住念叨了念叨。
這年后半年,北頭巷的邢家老大歿了,人渾身腫得多胖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把糧食都省得給孫子吃了,他自己老吃樹皮、樹葉造成的,已經有很長時間大便不下來了。按照柿子灣一帶的習俗,這人歿了,前幾天打墓就不說了,光是發落的那一天,這主兒家是要舉行一套復雜的儀式,至少得管兩頓飯的。清早起來,是熱上幾大籠饃,燒上一大鍋熱菜,也就是白菜、豆腐、粉條、豬肉片做的燴菜,讓幫忙的吃上一頓。中午那是得大擺酒席的,一般是全村每戶至少一人,再加上本家和親戚。
可因為年景不好,再加上村里是吃食堂,這邢家的喪事辦得格外簡單,沒舉行什么儀式,就用陳年小米煮了幾大鍋米湯,給大家喝了喝。這一帶是土葬,人歿了是放在木頭里(柿子灣一帶稱棺材叫木頭),木頭放在木頭架子上的,架子上有四至八只鐵環子,一只鐵環上插一根木桿子,用來抬木頭。奇怪的是,發落邢家老大的時候,八個小伙子都抬不起來,后來硬是找來十六個人才抬了起來,而且還是一路換了幾班子才到了地里。這不用說,并不是邢家要耍什么威風,而是因為小伙子們也都餓得沒有什么勁兒抬木頭而已。
這年從后半年到第二年麥熟口,柳灣村歿了不少老人,由于年景特殊,這喪事一家比一家辦得簡單。白事比紅事更重要,鄉里鄉親的,大家伙還是把逝者順順當當地送到了地里,這些就不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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