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佛祖云:眾生妄執(zhí),是故受八苦磨難。其實阿妄本來是沒有名字的,早年時候,山上一眾鄰里都喚她青蛇,后來她下山去尋齊銘,周遭有人問她名字,她想了想這些年對蟒君的執(zhí)念,于是對人說道:“我叫阿妄。”
妄求妄念,肆無忌憚。
聽得阿妄的話,男鬼俞加沉默了,似是一卷疏狂的草,生于風(fēng)雨飄搖之際,再仞再勁,此時亦有搖搖欲墜之感。我好像是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他是什么人呢?
當(dāng)初同山神山風(fēng)煮酒,歡笑達旦的白衣冥捕是他;后來黃泉路上,那個甘冒天下之大不違也要幫青蛇篡改山神命盤的冷面鬼判也是他;最后,那個將人命當(dāng)做草芥的湖邊惡鬼依然是他。
一個人要經(jīng)歷多少苦痛才會大起大落至此。
“那你走吧。”他平靜的說,仿佛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撩動他的心弦。
“什么?”阿妄似是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兩個人都望著對方,眼中全是我看不懂的劍影刀光。
又是半晌,阿妄不再看男鬼,她又看像我,張口便如夏天的太陽般極盡張揚地說道:“小丫頭,看在我們頗有相似之處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害死他的事了,這個給你,好好收著,將來找到他要找的人幫我對她說聲抱歉。”
說著她隔著深坑向這邊一拋,顧不得那是個什么東西,也不去介意她方才的張狂,我趕忙松開先生的手去接那東西。沒想到先生卻頗不滿意,一手便先將東西接住,另一手抓著我說道:“不許胡鬧,好好牽著,當(dāng)心掉下去。”
“哦!”我嘟起嘴吧回答。
那邊阿妄倒是一笑,隨即凄涼一笑道:“我曾經(jīng)還當(dāng)他對我不起,所以非要拉著他同我一起墮入地獄。如今才知,這其中好似我的過更大些。死了也好,死了就不必陪我演這出從頭悲涼到尾的戲了。”
“其實青蛇,你回個頭,身后有個人也在等你和他唱一出花好月圓。”我腦子一熱也沒多想就講出這話來。先生揉了揉我的腦袋,一言不發(fā),猶如一座大山般堅定的站在我身邊。
阿妄的反映沒有我想象中的惱羞成怒,她頗為驚奇地看著我說道:“你當(dāng)真是個孩子嗎?”
光允許你年幼時不像個孩子,就不允許我穩(wěn)重些嗎?何況,我在山神的回憶里所待的許多年里,還有什么該看不該看的我沒有看過。“看我先生這樣寵愛我便該知道,我顯然并非普通孩子,我是先生的小公主。”我理直氣壯地回答。
“咳咳……”一旁的先生笑著咳了兩聲,大手又在我頭上揉揉揉。
“說得沒錯。”先生一本正經(jīng)地同我胡說八道,順便將方才阿妄拋過來的東西交給我,那時一棵拇指大小的白色珠子,接到手里觸感冰涼,看起來質(zhì)地細膩,看起來像玉,但因為我見識淺薄,也不知道這東西究竟是不是玉質(zhì),或者說,它是個什么材質(zhì)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忽然想起先前山神交給我的項鏈,好像打回來以后我便再沒見過它,好奇怪,我竟然全然不記得它在哪里消失不見的。
許是因為我荒唐的笑話,方才凄凄然的氛圍忽然輕松了些許。
阿妄歉意的看向白衣男鬼一眼,于是轉(zhuǎn)身便化作一條巨大的青蟒蛇,朝深坑中一躍消失不見了。雖然一早便知阿妄是條蛇妖,但真正親眼見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在我面前化作一條巨蟒,我還是有些嚇到。
先生知我膽小,便說道:“不怕。”
“嗯!”
阿妄走了以后,前面的白衣男鬼飄蕩來到我們面前,他對著先生便單膝跪了下去,坦坦蕩蕩地說道:“知秋前來請罪。”
“先生?”我滿是疑惑地看向先生,先生笑而不語。
四下一片寂靜,我率先打破寂靜,看向男鬼說道:“你不是二伯寧俞子嗎,怎么叫知秋?”
男鬼一言不發(fā),也不搭理我。
“回話。”先生的聲音依舊溫潤,但看向男鬼的神情卻如同寺廟大殿里的金漆神像,高高在上,寶相莊嚴,這樣的先生看起來熟悉又陌生,我感覺自己可能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我是寧俞子,但我更是葉知秋,兩者并不沖突。”
“我不管你是什么知秋知夏的,我只想知道當(dāng)初你果真是為救我爸而死的嗎?”我好奇地問。
男鬼知秋聽罷,抬頭看我一眼,眼中多了幾分莫名說道:“當(dāng)然不是,我本就是來尋阿妄的,見了她,我當(dāng)然不離開她的。”
“對了,你可知道之桃在哪里?”忽然想起來這半天廢話全沒進入正題,我本來是來找山神的,如今山神已死,自然……
“誒……先生,山神不是早就死了嗎,怎么還能再死一回?”
“在這世上,人死為鬼,但鬼就能永恒了嗎?并非如此,鬼也會死,鬼死以后才是真正的一筆勾銷,往事煙塵,世上一切都與他再無干系了。”
“那,”心里沒由來來的一酸,“那就算我找到了之桃又能怎么樣?我何必找她,只讓她好好的活著不就好了嗎,何苦還要找個人來銘記一個永遠消失了的人。”
先生敲了敲我的頭說道:“說傻話,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去銘記這個人呢?況且,他是為了送你家里的小男孩回去才會力竭的,你當(dāng)真忍心食言而肥?這份因果,一直在你身上的。”
這時跪在地上的男鬼知秋也附和著說出了一個重要消息。
他說道:“凡人之桃死后,曾經(jīng)循著齊銘走過的路也到了三途,還成為了孟婆婆的助手,幫她在三途除除草。”
眨了眨眼睛,我又仔細看了看眼前單膝跪地的男鬼,說道:“所以你怎么會知道?”
“我當(dāng)時覺得,阿妄也許會想知道。”他理所當(dāng)然地回答,緊接著,他的狹長而冷冽的眼睛里,忽然又哀傷起來,他說:“可是她寧愿四處尋找,也從來沒有問過我,明明,她一直知道的,我來至地府,來自全天下最不缺少真相的地方。”
不去理會他忽而至的凄涼,我抓住重點對先生說道:“先生,她在地府,我去不了。”
“嗯,不急。”先生笑笑說道,但我感覺他好像還有什么沒有說出來。
這天夜里,我坐在梳妝臺前梳頭,身邊燃起一燈幽藍色火焰,先生在一旁看書。
也許歲月靜便好當(dāng)如是。
正出神,空氣里忽然彌散一股又霉又潮的淺淡味道,不覺得嗆人,只隱隱有些悶。
轉(zhuǎn)頭去看,先生那邊毫無反映,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起初這樣想。
不多時,磷火越來越暗,空氣里的味道越來越重,還夾雜著一絲淺淡的腐爛臭氣,好難受。
“先生。”如同被人掐住喉嚨般難受,我勉強呼喚先生,可轉(zhuǎn)過頭去,并沒有看見本來坐在石桌前看書的先生。
只見一張舊書桌抵靠墻壁桌上還有一盆葉子半焉了的金盞菊,看得出曾經(jīng)長得十分茂盛,書桌的一頭靠著木窗,窗戶大開,風(fēng)把破舊的窗簾刮得獵獵地響,這里,是我的房間。
原來是在做夢啊。
循著心意,我一如往常般打開房間的門,門是一條寬約兩米的青石板路,路面不很平整,有些雜草從石縫里掙扎著冒出頭來,道路兩邊是幽黃幽黑的密林,能見度很低,頭頂一片漆黑,無星無月,前路不明,不知去向。
我嘗試著踏出第一步,踏上去的感覺很不真切,空落落的,又不會掉下去,就像電視劇里騰云架霧般,就像踏在云一樣的虛無上。
一路向前,周遭只有一聲一聲的腳步聲響,空氣里有一絲絲血腥的味道越發(fā)濃郁。路的兩旁依然幽黑幽黃,不知走了多久,一條氣勢磅礴的大河映入眼簾,詭異的是,這條河里的水都是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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