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漢斌沉默片刻,開口道:“陛下,微臣除了貶,還有褒。比如那句,趙總管精忠許國,沈毅冠軍,有氣概萬夫之猛,身先百戰(zhàn)之能。”
“重點(diǎn)不在于此,后人讀史,不看褒,多看貶,你留下一句‘專權(quán)干政,殘害忠良’,多半會被過度解讀,于趙叔的名聲......不好。”李元昊循循善誘,前人雪泥鴻爪的零星之語,無心之舉,后人自作多情,反復(fù)解讀,實(shí)在惱人。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況且趙總管在朝野名聲不好,所殺之人多有無辜。微臣寫史貴在真實(shí),決不以個人喜愛偏好而有所偏頗,更不會因?yàn)楸菹乱痪湓挾氖罚O誤后人。”胡漢斌拒絕道。
“朕沒有讓你改史,而是讓你去除這一句,剩余的言詞皆可保留,所以你沒有改史,所言還是事實(shí)。”
“陛下如此李代桃僵,偷梁換柱,對于陛下而言無礙,但是對于胡漢斌而言,不可,萬萬不可。”耿直的胡漢斌耐心沒了,冷哼一聲,眼神之中有不屑:“微臣忠于史實(shí),其后是大魏,最后才是陛下。”
“朕不管你到底忠于誰,朕只問你一句,胡漢斌,這最后一句你到底去,還是不去?!”李元昊也沒了耐心,猛地站起身來,一手砸在書桌上,一桌子的奏章跳了跳。
“不去!”胡漢斌直了直身子,如同一棵挺拔的松樹,春夏秋冬、酷暑嚴(yán)寒,不落不敗,一身正氣。
“好,好,好,果然是大魏國最剛正不阿的臣子,朕算是見識到了。”李元昊瞇了瞇眼睛:“你不去,自然有人會去,朕不稀罕你,而給朕滾回漢中,當(dāng)一個私塾先生,一輩子不能踏入太安城一步!”
“陛下可以改史,但是堵不住悠悠眾口。”胡漢斌沉聲道,不顧場合正了正衣衫,方正君子:“陛下將微臣貶回老家教書,實(shí)在太輕了,微臣提議,不若砍了微臣的腦袋,重塑陛下威嚴(yán),以后這史書史料,陛下想怎么寫就就怎寫,想怎么改就怎么改,豈不更美?”
“好,你的提議倒是點(diǎn)醒了朕,朕就殺了你,看以后朝野之上,誰還敢忤逆朕!”李元昊語氣陰寒,眼中精光陣陣。
胡漢斌脫下官帽,擺在地上,附身跪拜,語氣中有說不出的諷刺:“微臣胡漢斌謝主隆恩。陛下殺了微臣,微臣死得體面有理,那一介閹人趙督領(lǐng)卻妄想在史書之上翻身,他所屠戮的無辜之人,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他的,微臣死后必會托夢給陛下,講述那閹人在陰曹地府所受酷刑!”
“一介閹人?胡漢斌,你好大的膽子!朕等著你托夢而來,到時朕必再殺你一次!”李元昊怒氣沖沖,眼中有了殺意,而她身后的小太監(jiān)余慶,眼神陰霾,殺意更濃:“你可知趙叔北去為何?!是為了救朕,你一句簡簡單單,戰(zhàn)死在長城以北,把一切都抹殺了?”
李元昊拿起胡漢斌所撰寫的史書砸在了他的腦袋上,砰地一聲,皇帝陛下怒氣之下的一擲如同飛石一般,胡漢斌頭上一片殷紅。
胡漢斌突然站起身來,直面大魏天子,鮮血順著臉龐流下來,鐵骨錚錚,據(jù)以力爭:“趙督領(lǐng)為何北去?還不是陛下魯莽行事,北去之時,陛下可曾思量大魏社稷,黎民百姓?歸根結(jié)底,趙督領(lǐng)之死,陛下有推脫不了的責(zé)任,趙督領(lǐng)是為陛下而死!”
李元昊雙眼充血,頭皮發(fā)炸,勃然大怒:“胡漢斌,朕沒有你胡漢斌心系天下,也不知道什么是錯的,更分不清什么是對的,那又如何,但是朕知道朕要做什么。既然你胡漢斌想死,朕成全你,余慶,殺了他!”
小太監(jiān)沒有絲毫猶豫,殺心暴起,身形一閃已經(jīng)來到胡漢斌身前,右手袖子一卷,寬大的衣袖遮天蔽日裹住胡漢斌。
小太監(jiān)的衣袖內(nèi)并非空空如也,而是藏匿著十八飛刀,以銀線牽引,殺人于無形,是趙督領(lǐng)量身為他打造。
只要余慶輕輕一扯,十把飛刀便能在胡漢斌的身體上劃出十道鮮血淋漓的口子,其中有一刀會沿著胡漢斌的脖子切出一個豁口,鮮血飛濺而出,胡漢斌必死無疑。
但是下一刻,余慶眼前一花,一道身影一閃而逝,他被一股巨力拉扯,倒飛出去,落地之后,蹬蹬蹬,雙腳沒入地下,止住頹勢:“陛下,您為何要救他?”
李元昊讓余慶殺了胡漢斌,臨了又出手救了翰林院編修。
站在胡漢斌身前,李元昊負(fù)背著雙手,惡狠狠盯著胡漢斌,半晌,她緩緩閉上眼睛,眉眼之間的怒氣漸漸消失,只剩下濃濃的悲傷:“你說的對,是朕魯莽行事,趙叔為朕而死,歸根結(jié)底,是朕害了趙叔。”
“哎,罷了。”李元昊擺擺手:“來人,把胡大人送去御醫(yī)院,好生照料。”
胡漢斌張嘴想要說話,李元昊扭過頭去:“你閉嘴,朕不想聽你說話。這件事是朕錯了,你好好養(yǎng)傷,以后還在翰林院任職,趙叔的事情就此罷了。”
內(nèi)廳的門開了又關(guān)上,只剩下李元昊和余慶兩人。
李元昊嘆了一口氣:“余慶,抱歉,朕沒能讓趙叔留下好的名聲。”
余慶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陛下,阿爹不在乎的。”
“是啊,他不在乎,可是朕在乎啊。”李元昊抬頭望天,似在對著某人說話。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你生前不在意,過得苦,死后尸骨無存,想給你弄個衣冠冢,配享太廟,在你那間小破屋子里都找不到一件像樣的物件。”
著說著,李元昊突然莫名憤怒起來。
“難道對自己好一點(diǎn)就那么難嗎?每天多吃點(diǎn)好吃的,住一間像樣點(diǎn)的房子,穿一件好的衣服,很過分嗎?”
“皇宮上下那么多宮殿,那么多房子,你就不能挑一間住著?”
“那個雪夜發(fā)生的事情又不是你的錯,你這么自責(zé)干什么?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想讓我內(nèi)疚嗎?懲罰自己很痛快嗎?”
“奶奶說年輕的你怕血,見血就暈,怎么就突然不怕了?還殺那么多人。”
“必須殺得人要?dú)ⅲ切┎槐貧⒌萌耍氵殺干什么?你就不知道天理昭昭,因果循環(huán)嗎?你就不知道給自己留點(diǎn)后路,積點(diǎn)陰德?”
“說死就死,自己甩甩手,死在長城以北,很威風(fēng)嗎?留下一大攤子破事兒,讓我給你擦屁股,就沒見過你這么不負(fù)責(zé)的人。”
“活該你死!都知道拓跋龍野厲害,還義無反顧的去長城以北,你不死誰死?”
李元昊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埋怨著已經(jīng)離世的某人,她又悲傷起來,淚水忍不住流下來,低頭看著探出衣袖的兩條引線,臉色越來越狠:“拓跋龍野,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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