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了九月底,家里從泉州來了一位四舅舅,據說是母親的表兄弟,和母親小時候還一起玩過,他皮膚黧黑油亮,看樣子就是風里來雨里去的勤快人。人很樸實憨厚卻又見多識廣讓全家人都很喜歡。其實四舅舅講話并不流利,說急了還有些結巴,但他憨厚的笑容非常有感染力,彌補了他言語表達的不足。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表弟叫阿峰,才十二歲卻已經成為他非常能干的幫手,人也是又黑又瘦,一雙不大的眼睛晶亮亮的非常有神,他很靦腆,說話口音非常重不太讓杜家人聽得懂,人卻異常靈活,做事十分利索,爬起樹來和猴子一樣敏捷,在水里能和魚一般暢游,讓阿志羨慕不已,成天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阿峰也很有哥哥樣,總是悉心地照顧著阿志,帶他爬樹討鳥窩,下水捉魚。阿志簡直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四舅舅祖上原來是靠海維生,本朝初年還做著海上航運的生意,曾經也是地方富戶,家里有兩艘大船,后來朝廷實行海禁,他們的日子便一下難過起來,盡管非常勤勞,但人多地少,而且靠海的土地是種不出什么糧食來的,到了他們這一代就遁入了貧困的境地,只能靠一些小買小販勉強度日。這次是聽說表姐夫在杭州做大官,便借錢進了一批德化瓷器來杭州販賣,剛開始求見到杜三夫人還有些忐忑不安,深怕杜家人嫌棄不認,但杜家的人熱情一下讓四舅舅父子放松下來,很快地融入了杜家人的生活,也不拿自己當客人,有什么活搶著干,掃地、劈柴、整理園林花卉、修理院墻……沒有什么不會的,送給他們的東西也都自然大方地接受下來,沒有絲毫的扭捏,讓杜家人和他們相處得十分舒服。
剛開始杜玉清送了他們父子幾件新衣服,杜玉清還擔心他們不好意思接受,當著母親和四舅舅聊天時直接就往表弟身上套,表弟很不好意思,頗為忸怩,一定要自己來,結果卻頭套到了袖子里,杜玉清趕忙幫他掙脫出來,看到這一幕,四舅舅嘿嘿直笑,和杜三夫人用閩南話說著什么,臉上盡是與有榮焉的表情,非常滿足。
杜玉清和外婆之前在一起時略微懂得幾句簡單的閩南語,和四舅舅、小表弟接觸幾天后,他們的話連蒙帶猜也能明白了五六成。四舅舅就夸她到底是讀過書的人真是聰。杜玉清和四舅舅他們相處融洽,當然就會竭盡所能地幫他們,他們帶來的瓷器很快就幫著給脫手了。四舅舅拿著貨款非常高興,整理行裝就準備回去了。他們來時給杜家帶來了許多特產,什么蝦干、蟶干等海產品干貨,還有茶葉、干果、鮮果等物,其中有兩樣水果讓他們最稀罕,一個是香蕉,一個是菠蘿。香蕉易熟,拿來沒有多久大家就分著吃了,雖然之前吃過,但這次的味道特別好。菠蘿是第一次見,聽說是剛從南洋引進來的,它的外表有一個個隆起的菱刺很是扎手,拿來時還是青色的,杜玉清他們就每天聞著它清香的味道看著它成熟,變成了黃色。
送別四舅舅的晚宴上,全家人飯后聚在一起,看著阿峰左手隔著厚衣服抓著,右手拿刀,一下一下地把菠蘿的菱刺剖出,最后把果肉切成一片片的分給大家。菠蘿香氣濃郁,口感酸甜,風味非常獨特,可惜每人就只有一兩片,吃完后大家都有意猶未盡的感覺。
在聊天時四舅舅說起了當地的一下逸事,他們老鄉中有許多人因為生活困難跑到南洋去闖蕩,他們回來時帶來了許多新奇的東西,這菠蘿就是其中一個,還有人從琉球國偷了甘蔗苗回來在泉州偷偷叫賣,要價竟然要兩千兩!四舅舅惋惜地說:“我要有這個銀子我……我就趕緊去買下來。那可是甘蔗苗啊,能……榨糖的。他……他們說甘蔗很容易繁……殖,第……一年就會有收獲,收割時把甘蔗砍了去賣……,根就留在土……里。到了第……二年宿根就會再……分枝生莖,第三年收獲后再……挖去宿根重新種植就行。這是多好……好的買賣啊。”
眾人也跟著惋惜,然后就說到其他逸事上去了,但對杜玉清來說就大不一樣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大好的生意機會。眼下糖是金貴的奢侈品,她做素餅生意自然知道它的價格是多少,同等重量的糖沒有說堪比黃金,也差不多快趕上銀子了。如今這么大好的機會擺在面前,為什么不去試一下?但她知道這件事以她的實力根本做不了,只能請父親幫忙,于是稍晚后找到杜淵之說了此事。
杜淵之十分詫異,剛才他們大家都在場,這個四舅舅的話他聽到了,姚先生聽到了,常勝聽到了,連范斯遠都聽到了,但沒有人像阿杏這樣聽到了心里。隨即又理解了,阿杏隨即經商不到一年卻已經有了商人之心了。他曾經領悟到一個正向引導法則,就是以道觀之,天下無不有道。那以阿杏對商機的敏感是不是她已經進入了以商觀之天下無不是商的境界?他知道蔗糖生意會很賺錢,可是真的要做嗎?這一步一旦跨進去了,有的事情就徹底改變了。
杜淵之不由地想起了他前兩天和一位同年的交流。這位同年已經在都察院做到了檢校的位置,這次竟然因為戴銑、蔣欽被杖斃的事情憤然辭職(戴銑、蔣欽等人因為上疏譴責劉瑾等宦官,請求皇帝保留首輔劉健、謝遷職位,被皇帝當場廷杖三十,二人具死于杖下),準備回老家揚州經商。
杜淵之知道這位同年是不明白人,但還是十分惋惜,當時問他:“你寒窗十年方有如今這地位,你放棄了豈不可惜?”
同年苦笑答道:“如今宦官掌權,朝廷以后會越來越黑暗,卑躬屈膝同流合污我做不到,仗義執言我又怕丟掉性命,為今之道也只有歸于田園,靠經商養活自己。至于可惜,我倒不覺得,我想即使作為商人也可以為朝廷為百姓做一些有益的事情。范仲淹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現在只不過是退一步做一個獨善其身的商人而已。”他突然笑起來,促狹地對杜淵之說:“你不會也瞧不起商人吧?”
杜淵之倒沒有這方面的歧視,否則就不會同意阿杏去經商了,不然女子就沒有其它做事的出路。但他總覺得作為有志男兒還是應該讀書入仕從而才能匡扶天下,他當年就是抱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決心而讀書的。
同年笑道:“這個社會有多少人能夠算作是‘達’?絕大部分的人還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恕我直言:心懷天下固然很好,可是你不能因為你自己的抱負就讓你的妻兒父母跟著你受苦挨餓,況且現在是什么世道?現在有的人口口聲聲都是講國家,先國后家,可是如果你不能首先盡到家庭責任,如何能盡到國家責任?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這下杜淵之就有些愣了,盡管他非常照顧家人,但也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同年有些亢奮,顯然平時他很少有機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喝口酒繼續說道:“生在這個俗世我們就應該做個俗人哪。我家世代經商,我小時候非常瞧不起家里人事事以利益來計較的做派,后來我父親給我上了一課,振聾發聵,真是把我從云端拉回了現實。我父親說: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是商人,都可以用利益來衡量和解釋所有的事物。他說:做官是天下最核算也是最具風險的買賣,也許是一本萬利,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也許就是血本無歸了。從他開蒙到秀才、舉人、進士,家里要為他投入多少錢?一年往少里說就算二十兩好了,就算他幸運,四十歲中進士,這花費就是總共就是六百兩,做到了四品官階月俸是二十四石,一年是二百八十八石,才約合六十五兩銀子,他要花十年的時間才能把家里供養他的錢給賺回來?墒沁@月俸他還要供全家吃飽飯,供日常開銷,還要延請師爺,要打點上司,要應酬往來,還要買田娶妾.....如何夠啊。在做知府之前他還要在翰林院熬幾年編修,甚至因為沒有門路在哪里坐冷板凳,沒有下屬冰炭孝敬,靠著可憐的俸祿貧寒度日。你說,他一旦成為為政一方的官員,還不得加緊把家里以前借的錢和家里給的墊付給趕緊收回來呀?即使他想廉政,他也經不住家里人的壓力,那些都相當于家里和別人在他身上的投資啊。
為什么大貪污官員往往很多是出窮苦人家的出身?因為從小窮怕了,沒有見過銀子啊,亂花迷人眼,淺草沒馬蹄。一旦有機會就不論大小都敢往壞了揣,因為眼界低,貪污受賄的代價就低。而富裕家庭的子弟從小在錦衣玉食中長大,他起碼眼界高一些,不容易在小錢上栽跟頭,可能考慮的就更長遠一些。這不都是用利益來衡量的商人嗎?不過利益謀得是大是小,是遠是近的不同而已。你可能不同意,畢竟還有一種為國家鞠躬盡瘁的高尚的人,可是他們計較的國家、百姓的利益不也是利益嗎?所以我說凡事皆是生意,但格局不同而已。司馬遷說的深刻:‘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杜淵之陷入了沉思,同年的說法雖然沒有讓他完全信服,但多少打動了他。
所以杜玉清來和他商量做蔗糖的生意,杜淵之思忖片刻就答應了。這其中固然有同年影響的關系,還有一種為家人的考慮。當初戴銑、蔣欽被杖斃,他便意識到自己可能也有這一天,而現在政治氣氛的壓抑,使他有種危機越來越緊迫的感覺,他做好了為了自己理想犧牲的準備,但在此之前一定要盡力給家人一個保障。于是他不僅同意杜玉清的計劃,還派常勝親自去執行這個計劃。拿了杜玉清所有備用的錢和四舅舅他們一起回泉州辦理此事,不僅買下了甘蔗苗,還買下大批土地用來種植甘蔗和菠蘿等作物。
后來杜玉清才知道,父親派常勝去的原因是聯合當地官員一起合作。糖是朝廷專賣,沒有當地官員的支持,他們根本做不了此事,所以那人就是叫價兩千兩也沒有人敢買,弄不好就是血本無歸,甚至家破人亡。而杜淵之讓常勝說動當地官員參與,不僅可以保障杜家生意的順利,還可以讓這些官員個人和政績都受益,繳納更多的稅,對他們的政績十分有利。
常勝一直到來年的二月才帶著第一批蔗糖和一批海產品回到了杭州,整個人又黑又瘦,讓人簡直認不出來。他說福建雖然物產豐富,但實在太熱了,讓人受不了。
因為常勝的滿載而歸,杜家又開了一家賣雜貨的南北貨行,盡管十分低調但生意旺盛得超乎想象,杜家由此很快積攢下萬貫資金,進入了真正的商業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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