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房間似乎暗了下來,張掌柜抬起頭來,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張掌柜看不清他的五官面容,卻覺得他的身材是如此偉岸,他站在那里一下遮蔽了房間里的光線。張掌柜雖然心里沮喪,但職業習慣還是是讓他趕忙躬身迎上去,“這位爺,您要看點什么?”來人是個很精神的小伙子,穿著樸素的灰色袍服,款式規整針腳細密,看上去樸素卻不失體面,后面跟著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廝,一雙眼睛鎮靜平和,沒有常見小廝眼睛四處飄散的油滑。
張掌柜對來人立刻有了好感,等到他一開口,這好感又增加了幾分。他說的是帶著江南口音的京城白話。
來人掃了一眼鋪面里的布置,說道:“您是這家掌柜的?聽說您這鋪子要買,準備賣多少錢。”他的聲音低沉渾厚,透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
張掌柜心中一喜,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不忙著回答問題,反而問道:“聽客人的口音像是江南的,您從哪里來啊?”
來人似乎也很驚喜,有種見到老鄉的意外興奮,興奮地說:“我金陵的,您哪兒人啊?”
“我揚州的。您貴姓?”
“不敢,在下姓耿,排行五,您就叫我耿五吧。您貴姓呢?”
“免貴姓張。”兩人便老鄉見老鄉地親熱地續起話來。張掌柜更是熱情地把對方拉到了后院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最好的茶都奉獻出來。最后話題自然而然談到了商鋪的事情上。
張掌柜絮絮叨叨地介紹這鋪面的情況,話多的他都感到了自己的心怯,耿五環顧了一下四周,誠懇地說:“這里的后院還挺大的,不僅能放貨物,還能住人。看樣子,張掌柜您是講究的人而且治下有方,這里又干凈又整齊,讓人看著舒服。”為了這句公道話,張掌柜幾乎要落淚了,這幾天他受到的都是打擊,每個人把這店貶損的可是體無完膚啊。他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
他自豪地說:“不瞞耿五兄弟你,我這個人做事就喜歡認真,我頂看不慣有的人齷里齷齪的。”他接著又把這店吹噓了一下,最后期期艾艾地說:“耿五兄弟,你看這店一千兩成嗎?”
耿五微微蹙起了眉頭,不好意思地說:“這個價格比我估計的稍高一些,我經驗不足,這次就帶了一千兩銀子出門,路上住宿和吃喝花費,現在只有九百多兩了,要不您等等,我寫信回去再要些銀子來?”
“九百兩就九百兩,就沖著耿五兄弟這么爽快的人,這一百兩我不要了。”張掌柜心里一下子釋然了,這個價錢可別杜五那土老帽的價格還高一百兩。他不由得大喜,望著院子里透過高大棗子樹枝葉落在地上的斑駁陽光,不由地在心里念叨著:阿彌陀佛!感謝佛祖,感謝四方菩薩,感謝老天。今天對面沒有喧鬧,沒有灰塵揚天,一切都這么好。
兩人約好第二天去衙門辦手續。張掌柜當天晚上可是夙夜難眠,一會兒擔心第二天耿五發現真相不來了,他這時才想起自己連對方住在哪里都沒有問,更后悔沒有請對方吃個飯;一會兒又怕明天萬一買家先到鋪子人來,對面又是烏煙瘴氣的......一個晚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朦朦朧朧睡去時夢里也盡是他一個人站在衙門口空等的落寞。
第二天,張掌柜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他是被對面的聲響給驚醒了,看看天色,張掌柜失聲叫道:“完了,完了,怎么睡到這個時候。”他穿好衣服,飛快地在冷水里抹了一把臉就顧不上吃飯,就讓人套好騾車朝衙門飛奔而去。
到了衙門口,看見昨天的小廝等在門口,心里安適了一些。看見他,小廝有些不滿:“張掌柜,您也太慢了,我們公子待會還有事,您再不來,我們就走了。”
“對不住,對不住,是我的錯,待會認打認罰,你說怎么樣?”張掌柜心虛得態度良好,姿態低下。
走到里面,耿五倒沒有給他什么臉色,態度一如既往地熱情,他顯然已經和里面的人混熟了,看見他來就對衙門的刀筆吏說:“人來了,就麻煩你給辦個手續吧。”昔日臉色好像冬天路上踏過的積雪——又黑又冷的胥吏今天笑容卻如秋天的菊花一樣綻放,客氣得不得了:“好嘞,你在這坐一會兒馬上就好。”
手續很快順利地辦完,張掌柜一路過來都是懵的,像個木偶似的被牽制著,讓他在哪里簽字畫押他就在哪里簽字畫押,最后小廝遞給一個包袱的銀子時他才反應過來,包袱很沉,拿在手里有一種踏實感。
張掌柜心里有了一種終于塵埃落定的虛弱感。他看見那小廝遞給了胥吏二兩銀子,幾位胥吏眉開眼笑地謝了,暗忖道:怪不得這耿五一路吃得開,原來出手這么大方。心里頓時羨慕不已,到底是自己的生意,銀子的支使都能自己做主,不像他似的處處制肘,不僅一點花費都要報告后才能支出,即使經營上也是要按規矩來,沒有半點靈活性。
出了門,耿五十分客氣,問張掌柜需要多長時間能夠幫出去,這時候完成了交易的張掌柜已經想不起要請耿五吃飯了,他又變成了冷靜狡黠的商人,他盤算了一下需要整理的東西,說:“兩天,你看成嗎?”
“三天吧,給你們三天時間,我三天后的下午來店里很您交接,您看成嗎?”耿五的客氣和寬厚讓張掌柜覺得很舒心,他決定有機會一定要幫幫他,向他傳授一些人生經驗,做人不能太大方了,不然會吃虧的。
耿家輝回到杜府中,讓人通報杜玉清后來到花廳書房門外等著,一會兒杜玉清裝著家常的女裝走了過來,她噙著微笑看著耿家輝問道:“手續辦好啦?”
“辦好了,一切順利。”耿家輝口氣輕松地回答道。他簡單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然后問道:“大小姐,我有一事不明。”
“請說。”杜玉清攤開手示意。她現在已經把耿家輝當成核心人員看待,當然愿意盡量讓他能夠理解自己的意圖。
“這個商鋪既然能花八百兩甚至六百兩就能夠買下來,為什么偏偏要多花一兩百的銀子?”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我們自己要立足,也要讓別人立足;我們要通達,也要讓別人通達。前面的那個酒樓房主已經把那個店看成累贅一心想脫手,我們自然要越低成交越好。這個雜貨鋪的東家和掌柜還在猶豫之中,我們只是動了手段促成他盡快下決心。如果價格太低,他必會心里不甘,然后會一直琢磨這個事,日后可能就會反應過來,所以我不想讓他們感覺自己被逼太甚,而是在審時度勢后自己做出的明智選擇。”
“噢~”耿家輝明白了,所以小姐最后讓他去,一個是用老鄉的身份讓對方心里舒服一點,一個是表現得豪爽大方,讓在前面受到輪番打擊下的張掌柜趕緊借著他的救命船上岸,不論將來這里將來情況如何,他們日后想起來對他就不會有懷疑,甚至只會心存感激。
耿家輝撓了撓頭,他就不明白了,大小姐為什么年紀比自己還小,心里卻能有這么多的想法,這么多的主意。同樣是學習,他之前跟著杜淵之時,除了體會到官場的文化和來往的應酬,感受到的是杜淵之學問的淵博和人格魅力,并沒有看到他用什么計謀,怎么到了小姐這里就變成處處有玄機了,處處能謀略了?不過,他很喜歡。
杜玉清看見耿家輝陷入沉思,于是就啟發地說:“我們學拳不是有一句話說要覺知懂勁嗎?先求覺知自己,得之于自身,自能知人,最后就是知己知彼料敵于前,達到階及神明。人性亦是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是人與人關系的基礎,我們做事時就要這個基礎上反其道而行之,反復覺知體驗,這樣才能曲中求直,蓄而后發。”耿家輝的悟性高,拳感好,卻因為跟著他們學習的時間太短,還沒有領略到杜家拳心法的好處,更無法把武學上的領悟運用到生活中。
“噢。”耿家輝似懂非懂地答應道。
杜玉清微微一笑,這事急不來,得慢慢領悟,即使她自己現在還只是懂得個皮毛,如果真的融會貫通了,她就不用這么張牙舞爪急吼吼的了。
事情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杜玉清他們這里剛把張記雜貨鋪給拿下來準備開自己的南北雜貨行,郭誠宇就帶她和常勝看了自家一個的鋪面,那個鋪面有兩個張記大,是背靠背的兩個鋪面,杜玉清一看就鐘意了,決定要這個作為他們合作的南北雜貨行的鋪面。兩個鋪面一個可以作為面向普通顧客的門面,一個可以作為面向批發商的門面,兩邊互相不干擾,還可以充分合理利用中間倉庫等資源。他們事先已經協商好,這個南北雜貨鋪目前杜家三房占七成份子,郭誠宇占三成,這七成不全是杜家三房的,杜玉清預備再找一個股東,到時的份額從她這里出。她把這個事很坦白地告訴了郭誠宇,他表示理解。他知道杜玉清做事喜歡是三方合作,萬一有什么事情可以相互平衡制約。既然是南北雜貨行,就是要匯聚各地的好東西進行交流買***如服飾上有北方的皮貨,南方的絲綢,在食物上北方是紅棗杏仁等果脯,還有些牛羊干肉,南方則是茶葉等,郭誠宇的優勢在北方,而杜家的優勢在南方,他們是一種很好的互補關系。但因為目前最緊俏的物質是蔗糖,所以郭誠宇對杜家的倚重會更強些。
在大方向確定下來后,杜玉清就抽身離開,把其余的事情交給常勝和郭誠宇去談,這方面常勝比她合適,他既懂行,又能放下臉來和郭誠宇那個滑頭據理力爭,嬉笑怒罵無所不能,她可不行,她有自知之明。
況且杜玉清還有其它的事情要忙。原來的雜貨鋪門面用不上了,她就考慮讓它改成”云裳“的鋪面,這個工程量就大了,不僅房屋院落要修葺,整體都要重新規劃和布置。杜玉清考慮清楚后就把它一同交給了耿家輝去負責。
杜凌外表溫和慈祥,一旦事情決定下來,便有一種殺伐決斷的執行力。十六日分完家,十七日他就命人把三房之間連接的通道給封了,各家自己開了一個朝街的房門,外人一看就知道杜家三兄弟分家了,如今是各自為政了。于是各種消息和謠言甚囂塵上,杜家三房的門前更是冷落了。其實,那只是一種表象,三家后面的花園還是共用的,杜玉清他們每天早上還是照樣一起在演武場鍛煉,只是對外人諱莫如深而已。
十八日,杜玉清約見了范斯遠,有些事情想征詢他的意見。范斯遠的精神明顯好于他們上次見面。杜玉清問他參不參加今年四月的春闈,她擔心他面臨這么大的困難局面會主動放棄。
“怎么會?”范斯遠不解地反問道:“當然參加了,人家正要看我的笑話呢,我干嘛還送上去給他們瞧去?我不僅要參加,還要考出優異成績給他們狠狠地反擊一下。”
杜玉清松了口氣,這下她放心了,那個驕傲的范斯遠又回來了。杜玉清也沒有遮掩,她知道范家現在困難的生活狀況就想幫助他們一下,她向他提供了兩個方案,一是是杜玉清借錢給他們家,幫他大哥把原來的店給盤回來繼續做下去,一個是讓他大哥到杜家新開的雜貨鋪去當管事。
范斯遠想都不想就回答說:“就第二個吧。”
杜玉清問:“你不回去和你大哥商量一下再決定?”
范斯遠不在意地說:“我大哥肯定聽我的,沒錯的。他人老實,原來的生意多少仰仗著父親的名聲才能維持下去,現在父親蒙此大難,僅靠大哥自己是很難支撐起整個買賣來,我又分身無術。還是讓他老老實實當個管事踏實些。”他很高興,阿杏尊重他,沒有只是給錢,而是幫助他們能夠自食其力。
杜玉清點點頭,也許范家的機靈和聰穎都長到范斯遠身上去了,范大哥的確是比較老實的人,他做別的也許不合適,但到杜家雜貨鋪當名管事應該會比較稱職。她心里也很高興,如果是別人,一般會選擇前者,因為讓一個原來的侍郎嫡子去做名店家管事,很多人會認為丟份覺得受到了侮辱,甚至把它看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事情來看。如今范斯遠能夠心平氣和地選擇和接受,說明他已經放下了許多成見,心態變得更沉靜和篤實,這是她所樂見的。
杜玉清找范斯遠來還有一事,就是家里要辦公學,還差能教蒙學的先生,她知道范斯遠在京城年輕的讀書人中面子廣,就請他幫忙介紹一下,最好年輕一些,性子活潑一些。范斯遠奇怪地問:“為什么還要介紹別人?我不行嗎?”
杜玉清瞠目結舌了,“你不是要參加科考嗎?怎么能分心?”人家這個時候恨不能一天不吃不喝都在讀書,你還有閑心去當先生?
范斯遠自負地說:“我做先生和參加科考有什么矛盾?功夫是水到渠成的,現在臨時抱佛腳有什么用?只教半天課耽誤不了我什么事。再說了,蒙學可以讓我溫故知新回歸本源,還可以和小孩子在一起玩,教學相長,耽誤不了的。”
好吧,杜玉清只能從善如流了。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