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床榻正發(fā)出不太安穩(wěn)的呼吸聲的倫也,在黑暗之中露出了一副相當難受的表情,左扭右擺間,突然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坐了起來。
他的呼吸紊亂,眼神渙散,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打濕,就連頭發(fā)也是仿佛遭了大雨一般,濕漉漉地貼在頭皮。
視線瞥到床頭的數(shù)字時鐘,在昏暗中顯得異常明亮的04:00,讓倫也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他長呼出一口氣,慢騰騰地從床鋪下來,嘴里嘟囔著:“……水。”
將睡前放在電腦桌的水杯端起來一飲而盡,倫也面色復雜地看著黑暗中隱隱只有個輪廓的電腦屏幕,心臟砰砰直跳。
逐漸被空氣中的寒意弄得冷靜下來之后,倫也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濕漉漉的睡衣,有些無力地扯了扯嘴角:“還是去洗個澡吧……”
不過,在那之前……
最近已經(jīng)把檢視郵件當習慣的倫也,鬼使神差地在凌晨四點過打開了電腦,打算再看一看自己的郵箱。
于是……
“誒?”
里面有一封嶄新的未讀郵件,時間是今天的凌晨四點,發(fā)件人是馬就要三天沒聯(lián)系的英梨梨。
今天,我看了海。不再覺得害怕。
“英英英英英英英英莉莉~~~!”
倫也顧不得這樣的凄厲呼聲,有可能會吵醒正在熟睡的父親母親,心中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所充斥著。
啊,還有,現(xiàn)在也不是吐槽木縣地處日本本州內(nèi)陸,并沒有面海的時候。
……
“我是在想,倫也你應(yīng)該快面臨困難的抉擇了。”
“光因為那樣你就要寄那種讓人身心發(fā)寒的信嗎?!”
時間是星期六,凌晨四點十分,地點是東京都千代田區(qū)的一戶建住宅,以及木縣那須高原的高檔別墅。
簡單的說,倫也在看到那封令知情人身心發(fā)涼的郵件后,急急忙忙地打了電話過去,結(jié)果連一聲都還沒響完,英梨梨就接通了。
“話說回來,有事你直接打電話過來不好嗎?就算是寫郵件,也可以用一句很簡單的收到回電過來吧?”
倫也依舊對于剛才那封讓他膽顫心驚的郵件,抱有相當程度的不滿。
“啊哈哈……”電話那頭英梨梨的聲音,顯得有些虛幻,不過倫也姑且把這個歸結(jié)到了電信號傳輸?shù)氖д妫澳菢幼硬痪蜁屇阋詾槭俏壹拍萌滩蛔幔俊?br />
“哈……”倫也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但緊繃的心弦依舊容不得絲毫的放松,“所以呢,你那邊怎么樣了?英梨梨。”
英梨梨的語氣變得有些興奮:“嗯,現(xiàn)在在下雪。外面從昨天就一片白,很夢幻喔!”
“……那真四……太好了。”
咬緊牙關(guān)、故作平靜的倫也,顧不得發(fā)音的些許走調(diào)。
畢竟英梨梨在電話另一端的語氣聽起來既活潑又開心,絲毫沒有沉重感,讓他不得不竭盡全力裝作平靜。
“不好意思,在你忙的時候打岔,但能不能告訴我目前原畫的進展狀況?”
稍微考慮了一下,倫也還是沒有把現(xiàn)在作品其實已經(jīng)在姜煜的主導下,借助其它畫師的力量完成了這一消息告知對方。
他是制作人,也是社團代表,還是被監(jiān)督全權(quán)委托了檢查并督促畫師進度責任的社團發(fā)起人。
避免讓電話那頭的創(chuàng)作者的工作動力滑落,才是第一要務(wù)。
所以,凡是例如“你以為我有多擔心!”這類吐槽抱怨的話,例如“兩天沒聯(lián)系了,你身體沒問題吧?”這類噓寒問暖的話,都不能說出口。
與此同時,倫也腦袋里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昨天放學后一臉怒容的姜煜,還有表情平淡甚至可以說冷淡的霞之丘詩羽的一番話,甚至于最后那位最近大變身的少女,云淡風輕又重逾千鈞的柔和言辭。
剛剛喝過水的喉嚨又開始發(fā)干,心臟也再度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呼,這個嘛……我想大概來得及。”
“真、真的嗎!”
倫也自己都沒有發(fā)覺,他的聲音顫抖中帶有絲毫不加掩飾的慶幸。
“其實呢,我昨天靈光一閃,想到了好主意。”
“哦,這樣啊!”
聽到了好消息的倫也,不由自主地開始把事態(tài)朝更好的方向考慮像是英梨梨之前沒有聯(lián)系他,是不是因為正忙的起勁,其實現(xiàn)在剩下的幾張畫稿基本已經(jīng)完成了……什么的。
“之前我畫角色和背景,不是都會分別開圖層嗎?”
英梨梨的語氣依舊略帶興奮,簡直到了讓人懷疑作為死線的后天,并不會如期到來的程度。
……不如果真的發(fā)生那種事,會一下子從校園日常跳躍到魔幻奇幻那邊去吧?
不過我倒是覺得一般的校園日常,也不會出現(xiàn)一登場就跟怪物級的同人社團打擂臺的新人團隊就是了。而且因為私事一下子曠半個月課的學生,真的會有嗎?
“畫游戲的原畫,當然會那樣啦……”
倫也努力用輕松的語調(diào),附和著電話那頭的英梨梨。
基本來說,galgame的畫師,為了保證效率并且契合游戲模式,都會選擇這種畫法。而如果把某個galgame的圖畫資源解包的話,也能夠看到作為cg的合成圖樣,以及單獨的人物繪像。
并且就算是運用了e-mote技術(shù)制作動態(tài)cg的作品,解包得到的東西其實也是大差不差,只能說這是這類游戲的局限性一類的東西了。
“可是,我也有參加美術(shù)社對吧。大概是因為那樣,把角色和背景分開來,作畫時感覺就是不太對。”
“是、是喔?”
聽到這樣意料之外的話題展開,倫也有些傻眼。
“總覺得就是不協(xié)調(diào)嘛,好像在一塊沒有人的風景里,把原本待在其他地方的人貼去……那也難怪啦,因為實際就是另外貼的啊。”
“……英梨梨?”
倫也感覺自己的額頭冒汗,背心發(fā)涼。
“次那副不知道怎么畫出來的畫,也許就是因為巧合之下人物和背景恰到好處地融合了嘛,所以才會讓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畫出來過這樣的作品。”
“……或許是這樣沒錯。”
回想起那副讓社團眾人都驚艷無比的畫作,倫也信服地點了點頭,但是……
“想明白了之后,我改變了想法說起來,油畫和水彩畫根本就沒有圖層啊。”
“……你等一下。”
倫也不愿意從英梨梨口中聽到,那樣對于畫師來講,近乎是脫胎換骨一般的話語。
英梨梨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如說語調(diào)愈發(fā)輕快了起來:“在一張圖當中,還是應(yīng)該讓人物和景色互融,才能發(fā)揮相得益彰的效果……”
“我叫你等一下,英梨梨!”
“嗯?怎樣,倫也?”
她沒有察覺到,但他察覺到了她講話的語氣和內(nèi)容,都熱情得讓人覺得不妙。
具體來說,就是英梨梨轉(zhuǎn)換既有的思考方式,想出了新主意,并且對那樣的自己興奮不已。
這是任何一個創(chuàng)作者都會經(jīng)歷的事情在創(chuàng)作的途中,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什么新點子,并且越思考越覺得正確,越考慮越覺得可行,隨后便馬不停蹄地去執(zhí)行它。
這種狀態(tài)可以用一個成語很恰當?shù)厝バ稳菪难獊沓薄?br />
倫也舔了舔嘴唇,聲音有些發(fā)干:“你說那些是指……要從現(xiàn)在改變畫法?”
他的言外之意是難道你要從完成作品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改變畫法并且畫出六張原畫?
電話那頭的英梨梨,語氣聽起來依舊很從容:“是全套作法都會換掉喔。先拿畫具畫圖,再用彩色掃描器掃進電腦,然后以那個當基礎(chǔ)來進行色……”
對此,聽得有些目瞪口呆的倫也,只能想到一個詞……
“多此一舉。你這不是浪費時間又平白消耗精力嗎?”
在這個信息化時代,特別是數(shù)位板和電腦制圖普及了之后,大部分的畫師,都早已放棄了從前那種在紙張作畫,然后再掃描進電腦,發(fā)送給甲方的做法。
“行得通行得通!哎,可能只有我做得到就是了,啊哈哈。”
這次,英梨梨的言外之意是這樣的做法,在現(xiàn)在大概也只有作為同人畫師又作為現(xiàn)役美術(shù)部成員的她,能夠做得到了。
“英梨梨……”
倫也有些不知道說什么,最后只是無意識地輕輕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喚了一聲,那個從小學時代便牢牢扎根在心底的名字。
“啊~~那樣的確會跟以往的cg變得筆觸不同,不過,均衡方面不會有問題。畢竟是那個殘的故事里,難得的美好結(jié)局嘛!啊哈哈哈哈。”
英梨梨的笑聲,既輕快,又明朗。
簡直就像是……
倫也打了個寒顫,但那并不是因為他傻愣愣地站立在冬夜里,手腳逐漸變得冰涼起來。
“所以吶,我想立刻動工。雖然最后那個重逢的畫面,得把背景給模糊化處理掉,不過一開始畫完整也沒關(guān)系的吧?技術(shù)的問題,就交給那個家伙咯!”
因為他明悟到了,目前的英梨梨,并不是單純變得開朗,也不是在強顏歡笑。
倫也定了定神,開口道:“在那之前,英梨梨,拜托告訴我一件事情。”
少女微嗔著回應(yīng)道:“怎樣啦,我好不容易才high起來的耶……”
沒錯,英梨梨目前high過頭了。
以某方面來說,整個人都壞掉了。
簡直就像是……陷入了已經(jīng)完全不在意外界的狂熱創(chuàng)作模式一樣。
現(xiàn)在的英梨梨,心中只有想要揮動畫筆的念頭,只有想要盡情宣泄內(nèi)心對于那個歷經(jīng)千回百轉(zhuǎn)后,好不容易得到美好結(jié)局的情緒的念頭。
她,確實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掙扎著去成長啊。
倫也腦海里突然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同時,回憶起了姜煜傍晚時說過的一句話。
“另外,希望你也能多少體諒一點,創(chuàng)作者渴望成長的心情。”
你要我,怎樣才能去體諒啊?
這家伙……這家伙……這家伙可是!
倫也努力平復內(nèi)心激蕩的心情,盡全力保持著語氣的平靜:“還是一開始那個問題。你現(xiàn)在,畫好了幾張?”
“哎喲,我說啦,現(xiàn)在才要開始畫!”
少女的語氣不見絲毫的陰霾,哪怕對方并不在眼前,倫也也仿佛能夠看到那人渾不在意的燦爛笑容。
“從現(xiàn)在開始,畫六張?”
但倫也的念頭沒有絲毫的動搖,以一種近乎詰問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
“不確定,有可能會突然追加啦。畢竟現(xiàn)在腦子和手都想畫得不得了!”
“那樣太胡來了吧……”
“我辦得到!”
那個傲嬌的、自大的、自私的金發(fā)雙馬尾少女,以一種顛覆了倫也對她至今為止印象的語氣,斬釘截鐵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
倫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理解到了。
理解到了,英梨梨,已經(jīng)變得和過去的她,完全不同了。
難不成,那就是創(chuàng)作者試圖將他以前一直疾呼還不夠、不厲害的某種要素拿到手時,所展現(xiàn)的進取面貌?
難不成,那就是社團里身為創(chuàng)作者的霞之丘詩羽和姜煜兩人,對于英梨梨之前畫不出來的狀況放任自流,但仍止不住關(guān)心,并且熱切期盼著能夠見到的……插畫師柏木英理的進化完全體?
可是,他……
倫也右手揪住了心口,緩緩蹲了下去。
“我明白了……可是,你不要,太勉強喔?”
將一句完整的話,分成四次才說完。并且,倫也說話的同時,表情扭曲,渾身止不住地輕微顫抖。
“誒?倫也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就算你來不及,我……我們這邊也會想辦法的。”
不如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個成品處于待機狀態(tài)了啊……
“……你不會說要把這條劇情線給砍掉吧?不不不,就算是倫也你和姜煜那個家伙一起說要砍掉,我也絕對不同意!”
“我老實告訴你!這部作品沒有最后那個結(jié)局根本就不行!劇情深度和游戲完成度,都是兩個作品!”
“而且……我終究還是和你一樣,是追求快樂結(jié)局的無腦玩家。”
“最后不是good end就不行!最后不是幸福美滿的結(jié)局就不能接受!”
聽到這話,倫也突然感覺自己輕松了幾分,唇邊也不自覺地綻放了笑意。
“嗯……”
他如此輕聲應(yīng)和道。
因為他明白,他們兩人是同時入宅的宅友,是看同一塊碟片的動畫一起長大的心靈同伴。
“所以我會畫的,我會畫……雖然拘泥得太多,拖到這么晚讓我感覺有些過意不去。不過,在明天以前,我絕對會交出超棒的畫作!”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如此慷慨激昂的英梨梨,倫也自問從來沒見過;如此熱血、感動又讓人鼻酸的話語,倫也自問從來沒聽對方說過。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
“……明天我過來一趟吧?你有什么需要的東西嗎?”
“你別來!”
喂!老實說,這樣的秒答讓人有些受傷誒。
但緊接著,電話那頭的少女癟了癟嘴,弱聲弱氣地說道:“……可是,我想見你。”
“到底是怎樣啦。”
倫也站了起來,坐到床鋪,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要過來!與此相對的,給我一項補給品就好。”
“什么?”
倫也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毛,心中又再度確認了英梨梨此時此刻絕對不太正常。
這不是平常的她。
仿佛發(fā)了高燒,仿佛忘了自己的定位,仿佛忘了自己擬定的身份,仿佛忘了橫亙在彼此之間、那近乎鴻溝一般的七年。
“給我鼓勵。像你曾經(jīng)對姜煜那家伙做過的那樣,像你曾經(jīng)對波島出海做過的那樣。”
“說我絕對辦得到,說我其實很厲害,說我是天才!跟我說,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絕對會贏!”
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中斷了,只剩下略顯用力的呼氣聲。
然而那陣沉默,感覺不像在后悔自己說過頭,也沒有對自己難為情的臺詞感到害羞。
似乎,只是打從心底在等待這邊的反應(yīng);似乎,只是一味地等待自己希冀的東西。
倫也緊抿著嘴唇,心中一下子冒出了好多好多的話,熱血的、激昂的、澎湃的……連他自己都覺得蠢,都擔心會不會嚇壞對方,御宅族平時那種沒營養(yǎng)的戲言,一下子冒了好多好多。
但他只是語氣無比輕柔地說道:“嗯,是英梨梨,就辦得到。”
他把平時那些怎么說都說不煩,怎么說都說不厭的廢話,通通省略掉了。
他似乎一瞬間遺忘了,自己曾經(jīng)抱有的那份熱情,那份熱忱。
也許,腦子壞掉的不是英梨梨,而是他,是他安藝倫也。
倫也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這樣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念頭。
“嗯,我懂了。”英梨梨的聲音中,透露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柔,“我要拼咯,倫也。”
可是,從那溫柔語氣中流露出的決心,終究是堅韌無比的。對于倫也反常的軟弱,名為澤村英梨梨的少女,絲毫不為所動。
固執(zhí)己見,執(zhí)著向前。
這就是,姜煜等人理想中的創(chuàng)作者姿態(tài)。
倫也眼中閃過了明悟的神色。
其實,英梨梨已經(jīng)不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了。
她才不是離開了他,就什么也辦不到的柔弱女生。
……不對,那種事他明明在好幾年前就明白了。
他明明,在柏木英理這個筆名開始在業(yè)界內(nèi)嶄露頭角的時候,就明白了啊……
“拜拜咯。”
電話那頭傳來了少女溫柔而明朗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來的,是電話被掛斷的忙音。
倫也握著手機的左手,遵循著萬有引力垂落下來。
然后,他身子傾倒在床鋪,雙眼怔怔地盯著房間的天花板。
沒有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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