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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正文 五〇三 月之暗面(四)

作者/小羊毛 看小說文學(xué)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xué)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我也想,可是我——我怎么回去?我怎么——”沈鳳鳴忍不住看了一眼棺木。即使他趕了回去,黑竹在臨安的人手說不定還消用來保護夏琰,保護夏家莊,他哪里又有余裕帶人沿途去找夏錚走到哪了。

    夏琰——他忽然想到他——他已失去了他的師父。他不能想象,若他弟弟甚至父親亦有了不測,將會是何等光景。

    “可不可以……再幫夏家莊一次?最后一次。”他開口道,“至少你現(xiàn)在還是食月之長——至少他們現(xiàn)在還聽你的——就像你沒有讓他們動夏琛,你——能阻止這次行動的吧?”

    三十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也不想夏家莊有事,不是么?我可以與你交換條件。”沈鳳鳴道,“你若肯幫忙,我一定設(shè)法治療你的心疾。”

    三十微微動容,“你有辦法?”

    “只是突然想到的——幻術(shù)既然可以令你失心,理應(yīng)也能對心病加以療治。但這事貿(mào)然行之太過兇險,必須從長計議。眼下我實無法靜心想出應(yīng)對良方,但我——可以先應(yīng)允你。”

    三十躊躇良久,方道:“我可以一試,但若十五早有打算,我不會逼他改變心意。”

    如此畢竟算是答允了,沈鳳鳴心頭略松。默然片刻,燭影慘淡,堂中愈發(fā)生出冬暮的寒意。不知是否雪天路太難行之故,萬夕陽的尸身仍未運至。三十吸了口氣,空氣冷冽,卻渾濁。

    “你說你的故事還沒講完?”沈鳳鳴看著他道。“你還有什么想說與我聽?”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些事毫不出奇,與很多人相比,根本算不什么?”三十卻問。

    沈鳳鳴搖頭:“我沒這么說。人與人所遇,又如何能夠相比。有的人能經(jīng)大難,卻蹚不過小事。人心這東西,一丁點兒縫隙就足以成疾,否則幻術(shù)又如何能夠乘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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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們黑竹的人,大多沒有家,沒有父母親友,隨便一個拿出來都能說出比我多幾倍的顛沛孤苦。”三十道,“‘食月’不像你們,雖初衷是‘死士’,可其實——我們這些人最初正是被家中送去受訓(xùn),并不是無根無著的孤兒,有時反不如你們了無牽掛,看淡生死。尤其是——前幾年曲重生不知所蹤,江下盟沒有任何消息,‘食月’無所事事,大多數(shù)人都回了家,不再有那般‘死士’之心了。我那時也回到東水村,雖然比起別人,我父母年邁過世,兄姊各自婚嫁,沒太多親緣消磨時光,但回家畢竟與身在食月不同——我本以為……我能一直留在東水村,過那里的生活。”

    “所以你成了家,還生了女兒。”沈鳳鳴道。“你以為江下盟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以為你永遠不必回到食月。”

    “‘食月’有自己新舊更替的機理,只要新人不斷來,即使江下盟再有消息,多半也不必我們這些舊人回去,像我這樣算不有什么過人之處的,更是連當個訓(xùn)師都輪不著,再有個十年二十年,沒有江下盟的支持,‘食月’舊資耗盡,漸無余力續(xù)替,自會消亡。可——世事難料,誰可想到,不是為了江下盟,而是為了我女兒——為一個分明最應(yīng)令我遠離江湖的人重回江湖——這世的事都是那么不遂人心意的,不是么?”

    “你為了你女兒回到食月?”沈鳳鳴想了一想,“你說的是——當時去黑竹?是了,我早覺得奇怪——以你,你不大可能甘受黑竹驅(qū)使,況還是帶著這么一大撥兄弟。你說你為了女兒,你的意思是——”

    “為了錢。”三十道,“你若也曾四處求醫(yī),便會明白我的意思。我在東水村那些年,馬斯不止一次想說動我去黑竹幫他,我從不肯應(yīng)。可后來……我終是應(yīng)了。是,就只因為——黑竹給酬報。本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不必帶‘食月’,可‘食月’中的前輩得知后,反與我說,這幾年食月徒存其名,早失其實,三十人次第更替,眼下已大多是‘新人’,萬一江下盟突然有召,遇事能否勝任尚未可知,既然我要去黑竹,不如我?guī)麄內(nèi)v練試手,如此至少,還算有個‘舊人’。故此——呵,我原是‘食月’年紀最小,排行最末,最不起眼的‘三十’,可這一重召,不知不覺,竟就變成了他們的‘哥’。說什么——我不將兄弟當人,只當他們是我的提線木偶——是沒錯,我只是怕他們死了。我這人是苛刻至極,什么都要他們做得完細,一步都不準他們行差踏錯——我是怕他們?nèi)舴敲恳徊蕉甲龅脚c我預(yù)想中一模一樣,就會回不來——回不去他們本應(yīng)回的那個家!”

    沈鳳鳴看著他,一時沒有出聲,隔一晌,方笑了一聲:“黑竹會里都說‘食月’做事完細得不像活人,沒人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管你是因為什么做到那般——旁人縱然是想學(xué),也未必學(xué)得會。你卻說你在原先的‘食月’排行最末——最不起眼?我倒想知道——當年的‘食月’都是些什么樣鬼怪,值你自輕如此?”

    “非是我自輕。”三十道,“入選‘食月’者,除武技基本功法須過關(guān)之外,皆在受訓(xùn)之中憑天賦興趣各現(xiàn)所長,譬如長于收集消息,長于追蹤行跡,長于醫(yī)治傷勢——如此等等,比起單只會動手打殺,有用得多。與他們相比,我實屬一無所長,唯有指法略佳,不致拖人后腿。可——便算要動手,何必定要指法?刀槍劍棍、拳腳內(nèi)功,又有什么不同?”

    “可你還是被食月選中了。”沈鳳鳴道,“真一無所長——又為什么選中你?”

    “只能說……機緣巧合。”三十抬眼看了看他。“我記得那年選到最后,只余排行最末的‘廿九’、‘三十’兩個位置待定。論身手,剩下的人里當是我與馬斯勝出,可我與他所擅皆為指法,實在太過相似,反是比我們二人略遜一籌者先入了選,得了‘廿九’的位子,而我們二人,只能入選一個。我與馬斯比試了三四場,我功夫稍遜于他,但還守得住,拖得久了,他這人耐性不大好,便露焦躁,故此——幾個考校的前輩各有己見,舉棋不定。便在那時,曲慆臨突然到訪。雖說食月之事向來只由自己決定,就算江下盟主也管不到,可他來得巧,總也只能讓他看看。他也沒待很久。他走了之后,當時的食月之長‘初五’忽然便決定選中我,直到多年之后,大家各回家鄉(xiāng)的時候,他才告訴我,當時曲慆臨與他說,我的年紀容貌身形看去與他義子曲重生差不多。”

    “什么意思?是年紀差不多,將來會比較合得來?還是——容貌身形差不多,說不定有一天可以做替死鬼?”

    三十淡笑。“那就不知道了。所以你若要說我有什么過人之處——與曲重生長得像就是我的過人之處。”

    “可是我看你同曲重生——年紀容貌我不曉得,身骨卻并不像。”

    “那時年少,十幾歲,可能確是差不多。后來漸漸長得不似,也是不奇。”

    “這么說——你同曲重生之間,倒很微妙。怪道他這么信你——你不是第一次做他替身了吧?”

    他見三十于此閉口不答,亦不追究,轉(zhuǎn)念道:“當日若是如此這般選了你而非馬斯——以馬斯的性情怕是不肯輕易算了。”

    “他倒是沒說什么。”三十道,“只是沒同其他人一起回去繼續(xù)下一年之受訓(xùn)磨煉,落選之后便告退出,沒了消息。或許他對于‘食月’本也沒什么執(zhí)著——反是我一直覺得因此事欠了他,后來輾轉(zhuǎn)設(shè)法找到了他,才知他早投去了黑竹。他倒是將我當個故人,與我說,黑竹很好,比在食月快活得多,沒那么多規(guī)矩。”

    “只是他不守規(guī)矩罷了。”沈鳳鳴冷笑。

    “我不在乎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三十道,“之后幾年我與他各行各路,但偶還是會見面敘舊,你要說我與他有什么樣交情——是,是談不多大交情,可終是我這些年于東水村之外的一點寄托。他知道我很多事,知道我女兒的病,知道我求醫(yī)之苦。我總覺以往幾年將不少事與他說,多少緩去我心里痛楚,不至于每見到我女兒的模樣,便生絕望退縮。后來我應(yīng)允他到黑竹,既是為錢,本也不想涉入你與他的爭斗,不過——去年你與他終要爭決出‘金牌’之名來,他來求我?guī)兔Γ铱傁雽斈昴欠萸废碌倪了,也將這些年這點交情還了,故此——殺你沒有報酬,我還是接了。可既然失了手,該還的也便沒還成。”

    他嘆了一口,“月食那晚我回去之后,我女兒病勢忽重,我實沒有時間找馬斯多作解釋。他應(yīng)對金牌之爭在即,當然也沒空追來東水村問我。直到——一個多月之后,我才顧打聽得——天都之會已了,是你贏了。我從沒想過他會輸給你。我當然想弄清楚當日到底是怎么樣一回事。如果他真是被你所殺,那么——若說是我失手之故才致了他的死,也不為過。”

    “所以你就來了徽州調(diào)查這事。”

    “我不該來的。”三十卻轉(zhuǎn)開了臉。“我想要調(diào)查他的死,卻又不放心離開女兒太久,所以我?guī)е齺恚胍幻嬖诨罩菰L醫(yī),一面找人探聽。可我沒想到徽州落過了雪——落得那么大。她那樣病弱,我不應(yīng)該在那么冷的冬天將她帶出來。”

    他微微吸了口氣,如同呼吸到了去歲冬日一樣的冷:“她就死在了徽州。即使我已將她暫且托寄在大夫那里,也沒有辦法阻止她病況急轉(zhuǎn)直下。她喊我的時候,沒有人能找到我,因為我是去找馬斯的尸體,沒告訴任何人。這世名醫(yī)眾多,卻終究沒有一個真正的神醫(yī),能挽回她的性命。”

    沈鳳鳴仿佛也吸到了窗欞間漏入的一絲冷風:“也就是說,馬斯的事情你當時沒再繼續(xù)追查,是因為……她。”

    “我其實知道,她已經(jīng)撐了很久了。”三十目光重新移到那具棺木,“我知道她活著的苦痛,我知道她遲早會離開我,我只是……舍不得。那大夫與我說,她臨去前想要告訴我,我再也不必因為她分心,可以做自己要做的事了。但我……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是我要做的事。黑竹是再也不必去了,馬斯在她面前也顯得微不足道。我將她帶回家鄉(xiāng)葬了,整日里只覺得應(yīng)該陪她同去,只是……”

    “只是沒找到個合適的死法。”沈鳳鳴接話。

    這話令得三十笑起來,好像連眼淚都要笑了出來。“好笑么?”他笑著,“還有更好笑的——這些話我從沒能與我那些兄弟說,卻竟會說與你。”

    沈鳳鳴似乎也想笑,可——或許今日的處境還是太過沉重,他實無法笑得出來。他起身走到棺邊,再向里看了一眼。夏琛與衛(wèi)楹四目緊閉,一動未動,兩張面色都如紙般蒼白。

    “你放心。”他說道,“只要進了臨安城,我就把這姑娘放了。”手稍許用力,將棺蓋合起。“現(xiàn)在,我們先把這里的事解決了。”

    仿佛是為了應(yīng)和他這句話,門邊恰傳來輕輕的一敲。程方愈的半個身子隨即側(cè)入,悄聲:“人送到了,該藏的藏好了沒有。”

    沈鳳鳴斜目向三十,后者不須他提醒,一個閃身就隱在了棺木之后。沈鳳鳴已將其他痕跡抹去,大概——這屋里現(xiàn)在唯一需要隱藏的,就只有他了。

    恍惚間覺得——是在一年前,他坐在那口盛著小女孩兒的棺木旁。他的小女孩兒終于沒有長大,只有他一個人,被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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