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深藍,夜幕緩緩降下。晚飯后程嘉樹告別了其他五人,輕聲哼著歌曲騎上了車。他騎出了一段距離才發現劉敬平跟著他,就剎住車子,轉過頭問:
“怎么啦?我約了同學打羽毛球呢,你要不要一起去?”
“有王子墨嗎?”
“很多人呢,有他一個。本來我們覺得他很忙,可能不會答應,結果他說想放松放松,”程嘉樹微瞇著眼睛,“你好像特別關注他。”
“他跟你關系好不好?”劉敬平望著天,閑閑地問道。
“還可以。”程嘉樹動了動車把,“你要去嗎?不去我就走了。”
“等等,咱們還要就‘數據結構’討論一下呢。”
程嘉樹想起了自己隨口編造的謊言,警惕地說:
“你想干嘛?”
“剛才的選擇你還沒做出呢,要么咱們繼續做朋友,要么我把錢還給你……”
“我選C,不要錢,也不要你。”程嘉樹調皮地一笑,向東門騎去。
劉敬平騎車跟上來:
“讓你說一句和我做朋友,很難嗎?”
“我可以說,”程嘉樹停了車子,“假的行嗎?”
劉敬平負氣地掉轉車頭,揚長而去。
程嘉樹沒追他,面容冷漠地騎著車走了。
第二天在公司,他對劉敬平的態度一直很冷淡。中午吃飯的時候,江明浩端著餐盤坐在他旁邊,好奇地問他:
“程哥,你和劉敬平什么時候認識的?你們是朋友嗎?”
“不是。”程嘉樹扒著飯,坐在他對面的劉敬平神情黯然地用筷子撥拉著米粒。
“可我問過他,他說是啊。”
程嘉樹深深地看著劉敬平,目不斜視地回答道:
“那是他以為。”
“哈哈,”不了解實情的江明浩開起了玩笑,“劉老弟啊,你被嫌棄啦!”
劉敬平面色灰敗,桌上的飯菜只動了幾口。
下午,程嘉樹幫助江明浩解決了一些問題之后,江明浩突然情不自禁地問:
“程哥,我知道你樂于助人,可我感覺你……對我格外照顧。雖然別人的忙你也幫,但我總覺得你對我,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為什么啊?能告訴我原因嗎?”
“嗯……我,我不想騙你,”程嘉樹遲疑著,慢慢地說,“其實,其實我也有私心——你是北郵畢業的,對嗎?”
“是啊。”
“我最好的朋友在北郵,”程嘉樹含笑說,“所以我看你就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神啊,還有這種緣份?”江明浩歡欣鼓舞,“他叫什么名字?”
“王金昊,他現在讀大三了。恰好我女朋友的好朋友是他的女朋友,我們四個是老鄉,在北京有空就聚,可開心啦。”
“程哥,我太羨慕你了……”
劉敬平喝了一口水,將水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程嘉樹扭過頭,馬上收回臉上的笑意,瞪了他一眼,硬邦邦地說:
“你瞅啥?”
“瞅你……咋地。”劉敬平說得很生硬。
“不錯啊,學會說東北話了。”程嘉樹笑了起來。
劉敬平沒有理會,憤憤地宣布:
“我再也不來找你了,我才沒有那么賤,和誰交朋友不好,偏偏賴著你?”
程嘉樹高高地揚起眉毛,高興得鼓掌說道:
“你終于想通了,太好了!謝天謝地!謝謝你放過我!”
他在劉敬平肩上一拍:
“既然你不再執迷不悟了,我就好心提醒你吧——艾樂康對你可好呢,我只是習慣性地說你的壞話,他就來維護你,我還是挺感動的。遇到這么好的朋友,你要珍惜他,別再口無遮攔了……”
劉敬平郁火沖上頭頂,怒吼道:
“用得著你來囑咐?”
“喔,反應真大,暴脾氣……”程嘉樹又驚訝又畏懼地反省自己,“嗯,也是,對不住,我多嘴了。”
他偷偷看著劉敬平的臉色,輕手輕腳地拉過鍵盤,特意壓低了敲擊的聲音。
劉敬平余怒不減,倏地奪下了他的鍵盤,抱在胸前:
“今天不打算結對編程啦?”
“我才不要跟你結對,唧唧歪歪的……”
“你不配合工作,我這就告訴孫經理去!”
程嘉樹聽了,一時間火冒三丈,搶了鍵盤甩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巨響,把屋里的程序員都嚇得一激靈。他隨即揪住劉敬平的衣領,將他拎到走廊上,一把推到墻邊,摁住他咆哮道:
“又要告狀?好啊,你去告,趕緊去,我他媽的不想干了!你不就是想把我擠走嗎?如你所愿!你以為我怕你?我不掙這個窩囊錢了,看你還能怎么威脅我?”
“小程程,小程程……”劉敬平第一次見程嘉樹沖自己發飆,心里無限委屈,“我沒有威脅你,也從來沒想擠走你,我千方百計地要求做這個項目,就是為了……”
“為了來氣我?”程嘉樹怒目圓睜。
“為了和你在一起。”劉敬平眨巴著眼睛,略帶哭腔地說,“這個破項目有什么好?幾百萬算什么啊?哪怕幾百億,也都不如你……”
程嘉樹吃驚地張了張嘴:
“天吶,雖然是謊話,可聽上去很動人——我在你心里值幾百億哪?”
“才不是。”劉敬平悶聲哼哼。
“哦,”程嘉樹松了口氣,“是我自作多情了?”
劉敬平注視著他:
“你在我心里是無價的。”
“切,”程嘉樹放下手,“你就會說漂亮話,可惜我早就過了相信漂亮話的年齡了。”
突然,劉敬平的肚子里發出一連串“咕咕”的響動。
“中午沒吃飽?”程嘉樹一指他的肚子。
劉敬平刻意扮可憐相,點了點頭。
這時孫經理找到了他倆,劈頭就訓斥道:
“程嘉樹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還變本加厲了,都動上手了,信不信我立刻換人?別以為總監偏向你,你就可以恃寵而驕了!一點兒都不能容人,這還得了?我告訴你啊,最后一次!下不為例!”
他一批評完就氣沖沖地走了,根本沒給程嘉樹辯解的機會。
程嘉樹麻木地站著,無所謂地撇了撇嘴,轉身進屋去了。
劉敬平跟進來,想拉住他的胳膊,他使勁甩脫了,拿著錢包,低沉地說:
“走。”
“去哪里?”劉敬平惶惑了。
“吃飯。”程嘉樹說著,看了看江明浩,“如果有人問起我們,麻煩你告訴他我們下樓吃飯去了,很快就回來。”
“OK!程哥盡管放心。”
“兼職就是好,說跑就跑。”趙偉伸了個懶腰。
站在電梯里,程嘉樹盯住閉合的電梯門沉默著。劉敬平拽了拽他的衣袖:
“你不覺得咱們組里有奸細么?不然為什么每次咱們爭吵,孫經理都會及時趕到?”
“什么奸細啊,”程嘉樹嗤笑,“你是不是諜戰片看多了?大家都悶頭干活,誰有心思打小報告?有那時間,多寫幾行代碼不行么?”
“我說有就是有,”劉敬平爭辯道,“你就相信我吧。看我哪天把他揪出來……”
臨街明亮通透的玻璃墻里,劉敬平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方桌旁,程嘉樹給他端來調料,服務員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放到桌上。
“吃吧,”程嘉樹將碗推到劉敬平面前,并遞上筷子,“我請不起大餐,你就湊合一下吧。”
劉敬平的雙眼被水汽蒸得微微泛紅:
“小程程,你干嘛這樣對我?”
“沒什么,”程嘉樹看著窗外,良久才開口,“你相信輪回嗎?”
“我才不信,”劉敬平吹了吹勺子里的餛飩,“輪回是隨機的嗎?要參考GPA嗎?”
程嘉樹溫和地笑了:
“你就會胡扯這些有的沒的。”
“你不也在胡扯嗎?”劉敬平抬眼一笑,繼續吹著下一只餛飩。
程嘉樹用一只手支起下巴:
”我現在倒有點相信輪回了。可能我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來還債了。真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掙扎了,趕緊還清了完事。”
“歪理邪說。”劉敬平朝碗里又加了三勺辣椒。
“我知道,可我沒法解釋一些現象啊。我本來想平靜地度過大學四年,為什么偏偏碰到你,而你拼命地給我添亂?為什么你總是針對我,在我完全不觸及你的利益的情況下?最不可思議的是,你一哭我就心軟,無論你怎么刺傷我,我都狠不下心來,然后再讓你傷我一次。你捅我一刀,我還要擔心你可能會暈血,我也拿這樣的自己沒轍……綜上,我確定我上輩子欠你很多,這一世就注定要被你折磨。”
劉敬平邊吃邊詭笑著,等到吃完了餛飩,他抬起頭鄭重地說:
“是啊,你上輩子欠我太多了,現在做我的朋友來還吧。”
“不,債務人和債權人是不可能成為朋友的,因為交朋友是自愿的,出于自主意志的。”程嘉樹嘆息道,“朋友應該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咱們永遠都成不了真正的朋友。你嫌我無趣,嫌我沒見識,嫌我不夠高級,又不會審美……沒關系啊,我有屬于我自己的樂趣,雖然你根本看不上。我能夠每天過得踏踏實實的,睡得安安穩穩的,有玩得來的朋友,有最愛的女孩……我無法想象你的生活,也無意了解,你也不要干涉我好不好?劉敬平,今天咱倆打個商量行不?雖說我是來還債的,但我又沒有整個兒賣給你,我也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選擇。在這個社會中,我可以出賣我的時間、知識、技能和勞動力,但真實的感情是我能夠保留的最后的東西了,我決不會出賣它。它是我心底最純潔的地方,不能隨便侵入的。所以很抱歉,對你好,可以;做朋友,免談。在我的世界里,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的心保證不起一點兒波瀾。”
劉敬平低垂著腦袋: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可是,我為什么忍不住……想和你在一起呢?”
“我也想知道!有時我很納悶,我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可能會吸引你的地方,畢竟你什么好東西都見過,各種優秀的人都遇到過。后來我問了一位學心理學的朋友,他說也許是我的世界對你而言太陌生了,勾起了你的好奇心,你覺得好玩……”
“不是!不是這樣的!”劉敬平厲聲否認,“我自己明白,我并不以這種心情和你來往的!清二的心理學真的很差啊!”
程嘉樹臉一沉:
“你黑我們上癮了是不?”
“明擺著嘛,你那位學心理學的朋友真沒水準,連靜雪一個學中文的都會用弗洛伊德的理論解釋我的情況……”
“弗洛伊德?靜雪怎么說?”程嘉樹皺眉。
“她說我有童年帶來的心理陰影。”
“你有嗎?”
“我童年時期倒沒有,少年時期有……我不想說,你不要逼我!”
“弗洛伊德有沒有說過,逃避不是辦法,心理陰影要一五一十地講出來,才能真正地放下?”程嘉樹逗他。
“這個么,”劉敬平抓耳撓腮,“我再問問她。”
晚上,他回到學校,得知蕭靜雪去清華和程嘉樹一起吃晚飯了,就找來方若璇,說了他的疑問。方若璇聽罷,豪氣沖天地一卷袖子:
“你這個問題好解決!咱們先吃飯,吃完了姐給你上課。”
飯后,兩個人坐在二教一樓大廳里的凳子上,方若璇興致勃勃地給劉敬平講了半個多小時,連蕭靜雪進了教學樓、坐到他們身邊都沒察覺,直到蕭靜雪幽幽地開了口:
“若璇,你說的不是弗洛伊德的理論,是拉康的理論……”
“啊啊啊!!”方若璇抄起一本書砸向自己的腦袋,“我記混了!怎么辦,怎么辦?劉敬平,就怪你!”
剛搶下那本書的劉敬平一臉懵然:
“我一句話都沒說呀!”
“其實我也半懂不懂的,要是云姝姐在這兒就好了,”蕭靜雪輕嘆著,“無論多么艱澀的理論,她都能翻譯成人話……”
“她現在坐標在哪兒?”方若璇問。
“美國吧,她一直在美國,具體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云姝姐,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啊?”蕭靜雪仰頭呼喚。
方若璇把書裝進了書包里:
“研究生真自由啊,能到處跑,姐選擇保研是對的。”
“你看到的只是表象,云姝姐可是帶著任務出去的。研究生一點兒也不輕松,等咱們讀了就體會到了。敬平哥,嘉樹今天心情很好,你們是不是講和啦?”
劉敬平心內凄苦:
“我寧愿他生我的氣,不理我,也不要像現在這樣,把我越推越遠,沒有一絲一毫做朋友的可能了。”
“怎么回事?”兩名女生齊聲問道。
劉敬平大致復述了程嘉樹的話,蕭靜雪喃喃道:
“嘉樹信佛了嗎?”
“啊,我懂了!”方若璇跳起來,“敬平,沒什么不好的呀,程嘉樹決定對你好而拒絕和你交朋友,他的意思不就是……你可以享受權利而不必履行義務了嗎?這么占便宜的美事上哪兒找去?”
“我是占便宜的人么!”劉敬平勃然大怒,“他把我看扁了!我這個人,從來都是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好哇,程嘉樹,你這一招真妙啊,明知道我不能容忍自己欠別人的,你偏要我欠你的,這一步棋真絕!”
他沖兩名已經目瞪口呆的女生抱怨道:
“我特么的還是算計不過這小子,他總是把我置于被動的境地!你們想啊,他設計讓我這輩子欠他的,下輩子我不就得慘兮兮地還債去嗎?程嘉樹啊程嘉樹,他夠狠!”
說完,他拔腿就跑出去了。
“靜雪,你哥瘋了吧?”方若璇怕怕地抱著書包。
“他的邏輯很清奇啊!不過聽上去好有道理……”
方若璇在蕭靜雪頭上輕輕敲了一下:
“但是前提是錯誤的,哪有什么輪回,咱們要堅持科學的世界觀。”
“嗯嗯,”蕭靜雪一本正經地說,“哪有什么上輩子、下輩子,所以咱們要及時享樂。我想吃甜品,咱們去新中關好不好?”
“走啊,”方若璇爽快地一揮胳膊,“現在不吃,難道還等著下輩子嗎?”
兩個女生一拍即合,手牽手奔出了教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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