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已經走出去了兩步,結果又站住了,有點愣愣的轉過身茫然盯著狗剩,好像是沒有聽懂他剛才在說些什么。女孩兒皺起眉微微低頭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這個家伙,這個討人厭的私生子,在說“小娘子且住。”
先不論他干嘛讓自己停下來,單單前面三個字,就已經讓女孩兒柳眉倒豎嘴唇發(fā)抖,伸出手指憤恨的指著狗剩,仿佛下一刻就會一聲獅吼。
作為渭城第一行政長官彭太守的千金小姐,他估計這輩子還沒被誰這么樣喊過,偌大一個渭城,任誰見了她不是恭恭敬敬的喊一聲
“小姐”。就算宋家的幾位表哥表姐見了自己都是百般寵愛,更不要說父親母親和認的姨夫姨媽們了。
彭靜娜喘著氣,指著狗剩,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你個小混蛋……”
狗剩根本不管他下文如何,自顧自說道:“小娘子,你不姓宋,跟宋家也非七姑六婆的親戚,竟然腆著臉喊姨媽表哥,我可真不明白為的什么。”
彭靜娜哆嗦著聲音:“你……”
狗剩道:“要說我吧,好歹姓宋,就算私生,那也掛個子啊,小娘子你說是不是。”
彭靜娜顫抖著喊:“我……”
狗剩一攤手,嘿然道:“可別說你跟宋家人投緣什么的,你怎么不跟街上要飯的賣狗皮膏藥的投緣呢?喊他們一聲姨夫姨媽不更簡單隨意,也省的你天天請安。”
彭靜娜:“小混……”
“蛋。”狗剩瞥了他一眼,心想要是斗嘴,你回你娘親肚子里再修liàn
百八十年也不是對手。他懶洋洋的往身后欄桿上一靠,嘻嘻笑道:“小娘子小混蛋,半斤八兩。”
彭靜娜情知說不過眼前這個痞子一般的家伙,卻又看見平日寵著自己的兩位表哥誰也不吭聲,眼圈登時紅了,猛的跺了跺腳,捂著眼睛扭頭就走,喊道:“你等著。”
狗剩擺擺手道:“下學等著你。”
彭靜娜不知他說的什么意思,腳步略微頓了一下匆匆轉了個彎,已不見了蹤影。一旁上過族內私塾學堂的武陵和蘭明兩個卻苦笑一聲,相視無語。這“下學等著你”云云是學堂子弟打架斗毆時常放的狠話,從京都到地方,從貴族到平民,皆是不約而同。眼前的七弟拿這樣的話促狹這個傲氣的表妹,倒是他們二人誰都沒想到。
其實,狗剩哪里上過學堂,這一聲吆喝不過是兒時在學堂外偷聽到的。那時只覺得霸氣瀟灑,今天也正好用來譏笑一下這個刁蠻的貴族小姐。
一番鬧劇謝幕,中年人趙叔站在一旁,渾似什么都沒聽到什么都沒見到一般,這樣的小兒爭鬧,惹不起他一丁點興趣。武陵拍了拍狗剩的肩膀,笑道:“七弟不用和她置氣,不過是個區(qū)區(qū)太守的兒女罷了。”蘭明也道:“靜娜橫行刁蠻,在七弟這吃點苦頭也是好的。”
狗剩嘿嘿無語,眼中卻有精光一閃而過。
區(qū)區(qū)太守!
區(qū)區(qū)……
宋家到底該多么有底氣,連一方封疆大吏都絲毫不放在眼里。
此間事罷,四人也不耽擱,徑直往宋家正房而去。
宋家正房大院,建在那城中之山的腳下,山上一般都是些避暑納涼的別墅,清風吹過,格外神怡。
進了院子,就見有數十小廝丫鬟垂首林立,向這幾人恭謹施禮,武陵擺擺手示意,領著狗剩往花廳而去。
穿過幾個廳房,轉過一個栽有浮蓮的天井小塘,就看見正房大廳里坐著兩排人。上方主位右手邊是一個魁梧的中年人,面有風霜之色,兩鬢微白,雙目囧囧,打量著走進來的這四個人。那武陵與蘭明垂首肅穆,輕聲道:“給三叔請安。”中年人眼光落在狗剩身上,略微停了一停,又轉開,朝著那被武陵喚為趙叔的人點了點頭,道:“趙銘兄弟,辛苦了。”
趙銘躬下身子,道:“謝三爺。”又道:“幸不辱使命,賴三爺洪福,成功接回七公子。”
從狗剩踏進這屋子,座位上的兩行七八個人便忍不住的表情各異,有看著狗剩緊皺起眉頭的,有從上到下打量狗剩一言不發(fā)的,也有低下頭看不到表情的,神態(tài)各異。只不過所有人都適當保持著沉默,未曾有誰開口只言片字。
主位上的中年人和趙銘又說了兩句,這才揮手讓他落座。又點點武陵和蘭明,道:“你們兩兄弟也辛苦了,坐吧。”
狗剩聳聳肩,知dà
這個八成是他父親的人單單不讓自己坐下,是有話要說的。不過也好,他能從容打量一下這個從未見過的父親。
對上中年人的目光,狗剩絲毫沒有退卻,反而慢慢瞇起了眼,目光里有不解,有惘然,當然,那一絲痛恨被他很好的掩藏下來,滴水不漏。
眼前的這個人,很出乎狗剩一直對父親兩個字眼的想象。沒有寡恩薄惠的小人樣,也沒有道貌岸然的虛偽樣,相反他高大魁梧的形象很是敦厚樸實。乍一看,猶如田間地頭正忙著插秧的農家漢子。他的眉毛很重,幾乎快連成了一線,方形的臉上從鼻子兩側拖出兩條弧線,一看倒是讓人很心安,只是他的雙眼不時有精光一閃而過,讓人自然而然的覺得,這是手握大權歷經風雨的外在表現。
不過狗剩可沒心思欣賞所謂的手握大權者是怎樣的氣度形象。
他心中像是被人點燃了一團火,轟然炸開。
十四年,十四個寒暑易節(jié),十四個光陰流轉,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他不知咬著牙痛罵過多少次的“父親”,深埋在心底的仇恨一下子控zhì
不住的噴涌而出,讓他臉上情不自禁的浮現出一絲血紅。手心在褲腳處緊緊攥起,他甚至咬著牙,悠悠吐了一口長氣。
這是在盡lì
的壓制。
已經坐下的趙銘心里咯噔一聲,但他很快看到狗剩將頭低了下來,恰似恭謹和不知所措的樣子。
他松了口氣。
房間里靜的嚇人。
過了良久,那坐在主位的中年人才緩緩開口道:“你可知dà
,你叫什么名字?”
狗剩低下頭,掩飾住了如火的仇恨,然而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臉上浮現一絲嘲弄般的笑,答道:“驢蛋,別名狗剩。”
房間里有一絲異樣的情緒在蔓延,聽到這句話,這六個字的人忍不住想笑,但他們都知dà
,這句話沒什么好笑的。
中年人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道:“你姓宋……”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片刻的出神,半響,才幽幽道:“今是而昨非。”
中年人盯著站在原地的狗剩,一字一句道:“你叫宋今是。”
狗剩自然知dà
這個名字,他還知dà
老娘在床上嘶啞的呼喊這個名字的時候是多么的無力,他很長時間都在想,也許在十幾年前的某個地方某個夜晚,一個豪門望族的少爺,摟著一個出身卑賤的煙火女子,調笑著說要為你贖身,娶你回家,將來生了孩子,就叫……
叫你媽!
狗剩忽然就怒了起來,他一直用心掩飾的怒火在這個名字——確切的說是被那個人喊出的這個名字里崩塌炸散,然后他突兀的抬起頭,直勾勾看著眼前的中年人,臉上不知是喜是悲還是別的什么表情,一絲不茍的道:“這名字是你起的吧。”
中年人有點發(fā)愣,點頭道:“是的。”他敏銳的注意到了,這個少年用的稱呼不是爹,不是父親,甚至不是您,而是一句很直接也很蒼白的你。能夠支撐這個家族十幾年如晦風雨的中年人,很輕易的從這個字眼里揪出了一絲別樣的異味。但他絲毫沒有生氣,反而有點欣慰似的,饒有興趣的看著少年。
“那這名字您是給誰起的?”
問題很快又拋了出來。這次用的是“您”,但任誰都能聽出這里面沒有絲毫尊重恭敬的意思,反而帶著一絲……責問的味道。
這名字給誰起的?自然是給你起的。很多人都覺得這個問題問的毫無意義,但說出問題的少年知dà
,這問題那個中年人一定聽懂了,而且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第一次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您身邊有誰?是誰?你可還記得?
中年人眉頭皺了起來,道:“我是你父親,這名字自然是為你起的。”
兩個陳述,落在眾人耳邊的重量又各不相同。
很多人,聽見的不過是前者——我是你父親;這是說明,宋家家主宋敬濤終于承認了這個孩子是自己的獨子,并且以家主的姿態(tài),將他納入了宋家的家族體系里。這代表著宋家日后的所有重心,都要向這個看著跟混混一樣的孩子慢慢轉移,同時也代表著,不管是明里暗里的風雨陽光,都會朝著這里緩緩傾斜。
而只有狗剩自己聽到了后者——自然是為你起的。狗剩笑了一下,有點疲憊,有點惘然,又有點凄涼。這個時候,他忽然想一頭扎到陰曹地府,扒著奈何橋的欄桿,拼命向那個尸體估計都化成土坷垃的老娘喊一聲:別等了,你下輩子照樣等不著。
那個躺床上連閉眼前一刻都在呢喃下輩子算賬的傻娘們,那個一直叨叨不忘為他生了個兒子的傻女人,那個寧肯餓死都不愿意再踏上吳國一步的傻姑娘,那個從小到大一直叉著腰罵自己討債鬼的娘……
眼淚忽然毫無預兆的從眼眶里淌了出來。
他再次低頭,擦干眼淚,心底有八個字一聲一聲敲在心上。
小意、仔細、認真、放心!
他直起臉,很認真很認真的向那個主位上的中年人道:
“謝謝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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