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忽然格外的安靜起來。
家里長輩按規矩都已拜訪完畢,狗剩的性子在和三太太口角上表現出刻薄狠厲之后開始沉寂安靜下來。府中人猜測,或許是因為眠月樓的一番事讓這個看似大大咧咧實則混混無賴的公子哥嚇破了膽,又或許是尚未歸譜又不愿入族學讀書的七公子百無聊賴,反正宋府的生活,在一件兩件巨大的風波后開始波瀾不驚。本以為這個七公子回到家宋府便不再安寧的人也放下了心,府里呈現出一種安靜祥和的姿態。原本對這個七公子議論紛紛的人們也習慣了這個放蕩不羈的少爺,日子開始有條不紊。
期間,除了被禁足的三少爺宋嘉南,其余的幾位少爺都先后被派了出去。
大少爺武陵隨著南海商隊去了海外,二少爺蘭明則帶了兩個堂弟子陽子剛前往京都幫扶大爺次子宋武安料理京都事宜。宋府小一輩仍舊留在渭城的,只有被禁足的三少爺嘉南和七少爺今是了。
宋今是最近倒是過的無比熨帖舒爽。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凡一得空,他便帶著小丫頭紫云溜出府,在渭城四處逛蕩。嘗嘗小吃啊、看看雜耍啊、指著外來貿易的金發碧眼洋人驚奇不已或者在有名的大酒樓里請一些乞丐痞子喝酒吃飯總之是隨性而來灑脫無比。除了欺橫霸市強搶民女,倒是做足了紈绔派頭。不過既然沒有欺橫霸市,別人倒也不怎么厭煩,至多罵上一句敗家子,互相莞爾也就罷了。畢竟他姓宋,宋家的家底,足夠他敗活幾輩子的!
閑來無事的狗剩除了在渭城逛來逛去,剩余的時間,倒是極為喜歡提上幾壺渭城極為有名的杏花老酒,去那宋府的護院家丁們居住的地方和下人們喝酒聊天。這點頗為讓人好奇,心想你一個錦衣玉食的少爺跟下人們有什么好喝的好聊的。宋府里的丫鬟和小廝們只看到少爺一到晚風微起的時候便提著酒進了外院,日落西斜的時候才打著酒嗝回到自己院子,只當他是少年心性,也沒人去多想些什么。
少年時便進入宋家當護院,如今已是教頭的林老漢倒是覺得這個七少爺,很讓人捉摸不透。
林老漢并不老,但他總是繃著一張臉不善言談,如同茅坑里黑黃的石頭一般,所以大家私下里就將他取了這么一個最顯老氣的名字。不過他倒是也對得起“林老漢”三個字,畢竟也是花甲之期的人物了,若不是宋家體恤老人,他哪里還能在教頭一職上干下去。
林老漢本名林忠,此時正嗅著壺嘴里蕩出的悠悠酒香,出了神。
吳國江北林家槍第十六代傳人的林忠被生活的風沙磨礪盡弓刀游俠的豪氣后,手中時常握著的東西,就由那一桿銀槍變為了半壺老酒。他覺得酒的味道,比槍頭擦的油味兒,要好聞多了。只是偶爾斜陽下落的時候,他總會想起當年背負長槍走遍南北的躊躇滿志,沒由來的嘆口氣。
林老漢無兒無女,也沒有什么可以繼承衣缽的徒弟,宋家發的月例銀子除了一應開銷之外,也只夠買上兩壺濁酒了。像這般手里提著上好杏花春釀的日子,實在難得。而這一切,倒還得仰仗每天都準時送酒來的宋家七少爺。
林忠嘆了口氣,想起手底下那些小兔崽子的話。“林頭你瞧,那可是宋家七少爺,三爺的獨生兒子。我說您老倒是眼力勁活泛著點,說些好聽的,腰彎一彎,保不準一月就能多發個十兩銀子。攢上個把年頭,夠娶房媳婦了。”
老漢微微搖頭,苦笑著想老子我五十多年來只活成了這般混吃等死的樣子,渾身上下除了腰上二兩肉還是硬的,哪都軟了。要是最后一塊也軟下去,等翹了兩腿兒,哪里還抬得進棺材這般想著,又飲了一口酒,才發xiàn
這壺杏花春釀都見了底兒。他惱火的將酒壺仍在一旁,靠著自家院里的一棵大槐樹微微瞇了瞇眼。
今天,那個七少爺說的話,無預兆的浮現在老漢的腦海里。
“林爺爺,你說我這骨骼,要是跟您學功夫,能不能成為高高手什么的。”
老漢的回答是木著臉說:“少爺是宋家千傾地一根苗,學這些個旁門左道弄啥子。”
“林爺爺這話說的,咱要是哪一天被打了黑棍,這銀子什么的總派不上用場吧。有一招一式,就能保一朝一夕,這個道理小子還是懂的。”
很難想象一個貴家少爺能時常把打黑棍,他娘的,狗日的,干你媽之類的詞掛在嘴邊,林忠那個時候顯然有點失神。然后他鬼使神差的說,日頭落山了,少爺還是回吧。
再然后,他坐在原地發了會呆,就提著杏花春釀出了宋家,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兩間破舊瓦房和一個不大的庭院。
又費了兩刻的時間,他從某個犄角旮旯里摸出了那把布滿了灰塵的銀槍,抱著裹著槍身的油布,坐到了槐樹底下,一口一口喝著酒。
酒喝完了,掩在油布里的紅纓穗被晚風吹了出來,隨風亂晃。林老漢瞇著眼看了看那把從家里帶出來的銀槍,長長呼了口氣。
然后他寬大的手掌緊緊拽著槍頭,猛然一拉,銀光乍現,那把槍如毒龍出洞般升上天空,又筆直的落下來。
林忠隨手一撥,手掌上結滿的厚厚老繭在槍身上擊出“砰”的鈍響,那槍穩穩的被他接住,槍頭在余暉下顫了一顫,抖出寒芒萬點。
他像是重獲新生般嘆了口氣,臉上如菊花的皺紋中迸出一絲細不可察的紅潤。然后他撫摸著槍身,喃喃道:“老伙計,好久不見了。”
目光在銀色的槍桿上來回逡巡,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念頭。
——下回見了七少爺,不妨請他來家喝杯酒,耍耍槍
“你這人,太無恥。”
布滿月色的庭院中,宋嘉南盯著手里映出半月的酒水,毫無表情對面前的人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然后他笑了一下,嘆道:“不過,無恥的很有水平。”
狗剩的嘴里不停咀嚼著拋進去的幾顆鹽水花生,看也不看他,輕聲道:“無恥這種話,在我們那,有時候是夸人的。”
宋嘉南愕然,心想燕國的風俗倒是很獨特。
狗剩吸溜一口酒,潤著嚼碎的花生咽入喉嚨,表情忽然嚴肅起來,盯著宋嘉南很認真的說:“所以你也很無恥。”
宋嘉南表情一窒,搖頭自嘲道:“真不敢相信我可以跟你坐在一塊喝酒。”
狗剩仿佛沒有聽見這句話一樣,他將嘴里的花生皮吐出來,仰著頭舔了舔牙縫里的余香,道:“要不是你告sù
我林忠的來頭,我又哪里會找上他。”
“可我也沒想到你會打溫情牌,這種偏哄騙孤寡老人的手段,的確無恥到了極點。”
狗剩聽到“孤寡”兩個字,手指夾花生的動作停了一停,然后他微笑道:“孤寡并不是用在老人身上就顯得格外凄涼,如今的我,豈不是更加孤寡?況且,我連一技防身都沒有。”
宋嘉南微微搖了搖頭,道:“對于一個身家不菲的少爺公子來說,武功什么的,畢竟是歧路。”
“那也比上了黃泉路好。”狗剩眼皮不抬,只盯著桌上的鹽水花生,“你沒有過那些為了一個饅頭和人對砍的日子,所以你不懂得,和那些家世地位相比,最能讓人信任的,其實是實力。同樣,如果實力足夠強dà
,完全可以撕裂所有金碧輝煌的外表。”
宋嘉南沉聲道:“你錯了,我懂得的。”
狗剩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不由得想到,當年那個叫剪燭的女孩兒死的時候,眼前這個三哥,應該同樣無比的渴望力量吧。
狗剩笑了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宋嘉南道:“即便這樣,你可以走的路子也有很多,為什么單單找上林忠?他功夫是不錯,可跟趙叔比起來,差距依然不小。”
狗剩不假思索的道:“趙銘性子太淡,而且他太厲害,不一定就適合我。”
宋嘉南點了點頭,并不再往下問。當然,就算問下去,狗剩也不會告sù
他真zhèng
的原因。
畢竟林忠是宋府的教頭,首要工作便是宋府的日常防衛和督促護院家丁習武狗剩的目的,絕不不僅僅是搞死幾個有臭又老的娘們,他的心里,有著更為高遠龐大的目標,然而這些目標,卻是不能對眼前這個暫時算是同盟的宋三哥說明白。
“過不了幾天,竇健就要在望君坡立碑了,你不出去看看?”
“我被禁足了。”
狗剩笑了,指著這不高的圍墻道:“攔得住你?”
宋嘉南眉頭皺起,然后又舒展開,輕聲道:“等殺了該殺的人,我自然會去看看。”
狗剩揮了揮手,道:“都有想殺的人,都有想報的仇。如果說咱們倆現在是一個組合,那一定是最變態的組合。”
宋嘉南不喜歡那兩個字眼,所以他看著狗剩道:“那也是你變態。”
狗剩嘿嘿笑了起來,再不說話,都把精力集中在只剩了半碟的鹽水花生上。
花生很快被消滅干凈,壺里的酒也很快被喝的干凈,兩個人同時停手,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有沉默的氣氛在兩個人中間叢生,狗剩看了看宋嘉南略有蒼白的臉,忽然笑了。
“其實,我并不是怎么信任你。”
宋嘉南也笑了,只是笑的有些無奈,他端著手里最后一杯酒,想了想,道:“我知dà
你并不完全信任我,所以我并沒有奢求你的信任。只是各取所需罷了。”
狗剩笑了,和他碰了最后一個杯,道:“說的好,各取所需。”
互相一飲而盡,宋嘉南忽然開口道:“其實,宋家或許真的需yà
你這么一個家主。”
已經有些微醉的狗剩嘿然不語,雙手扶在石桌上,望著庭院上空的名月,卻傻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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