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宋家。
這四個字并不響亮,但卻無異于在軍機處響起一道驚蟄悶雷,方琦臉色不變,只是握著一卷公文的枯瘦五指微微緊緊了緊,而徐中明卻輕輕嘆了一口氣,雙手袖在寬大的官服之中,目光斜斜看了眼陛下,沉默不語。在一旁收拾奏折側耳旁聽杜穆皺起眉頭,也不敢說話,手卻抖了一抖,急忙低下頭去仿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國子監學生,安靜到極點。
這話讓平日里繁忙的軍機處陷入一陣寂靜,方才幾位老大人無論是徐徐圖之的綏靖,還是大兵壓境的強硬,話里話外都言稱江南,對宋家二字卻是諱莫如深,哪怕是話鋒所指已然極其明白,但依舊未曾打開天窗說亮話。而這曾朦朦朧朧的窗戶紙,也只有最受帝王賞識聲望在朝內無出右者的谷老大人來捅破。可是當谷老大人捅了這層窗戶紙后,余下該怎么說,怎么做,卻讓這幾位在朝內也是呼風喚雨的大員們陷入了更為把握不定的沉默。
因為陛下的心思,他們無法揣摩,更不敢隨意揣摩。
東海水師設伏明港,下旨將渭城原太守彭云貶至西海。這兩件事無一不表現了陛下對渭城宋家的回護安撫之意,這說明不管宋家如何跋扈囂張其身份在陛下的心中地位始終不低。而緊接下來的調王梓丞前往渭城任太守一職和后來的紫衫重甲前往舊旗鎮接應這兩個命令卻又分別出自于吏部尚書省以及兵部與上官將軍。雖說若非陛下暗中同意,六部堂官包括三省老大人絕無人敢做此安排,可若按程序而言,這一環一環的調令中可以說與陛下根本扯不上半點關系。這其間的意味初入廟堂的新人可能想破頭都想不明白,可在座的哪一位不是宦海沉浮的老狐貍,除了谷老大人之外,誰愿意在圣意未明的前提下便提出如此話題。
在如此瘆人的沉默中,開陽帝忽然笑了一下,揮揮手道:“繼xù
說下去。”
一時間如同撥開云霧見青天,幾位閣老重臣不約而同的松了一口氣,除了谷老大人依舊穩如泰山之外其余的兩位盡皆緩了緩神。方琦松開五指,道:“宋家徐大人,你總領戶部,聽說宋家人在戶部鬧了場不小動靜,徐大人怎么看?”
徐中明嘆了一口氣,道:“鬧倒是沒怎么鬧過,不過是一些熱血沸騰的學生們在六部巷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廢話。只是海關稅銀這一條僅半個月便讓各處衙門損失了幾十萬兩白銀,雖然未傷大雅,不過性質太過惡劣,且部衙之中,亦有些風言風語。不過陛下放心,老臣已經嚴令吩咐下去,想來如今這些漣漪動蕩也已經消散無蹤。”
開陽帝眉頭稍微皺了一下,掩在明黃便服下的手指微微曲起一根。
方琦緊接著道:“那宋家蘭明公子也不是等閑之輩啊,振臂一呼,西燁應天學宮三千學子便與之一氣連枝,書生雖說不成氣候,但畢竟是天下文脈的新鮮血液,況且非我吳國族類,言語中總是不干不凈。甚至有人已經提到了兔死狗烹物傷其類的話要說這戶部所轄的海關衙門損失幾十萬兩白銀是漣漪動蕩的話,那應天學宮的學潮涌動,便是三尺雪浪。雖暫時看不出玉城雪嶺的樣子,可積微見著,反而不得不防。說好聽一點是宋家發的一個牢騷,若是難聽一點,宋家便是控文脈而挾天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開陽帝笑了一下,不動聲色的曲起第二根手指。
徐中明瞥了一眼穩穩坐在椅子上的谷老大人,發xiàn
這位老大人如同神游物外般一動不動,暗中嘆了一口氣,道:“據渭城都尉劉勛國的折子所言,宋家今年的海外絲茶瓷器生意較之往年有很大變動。以停靠在晴山港的船舶吃水程度來看,起碼多了兩層。而宋家遞往戶部海關衙門的備案中,卻并未提及此事,這其中意味,實在可堪琢磨。這兩層說多不多,說少自然也不少,從往年的貿易利潤來看,起碼值得近百萬紋銀呵,宋家這個樣子,與欺君,也差不了多少了。”
開陽帝面色不變,只是又曲起了第三根手指。
方琦搖頭道:“劉勛國是武官,何時做起了文官的事兒”這一個問題貌似與主題無關,但所要表達的意識卻是十分明顯。關于宋家貿易增添的事情,本應由朝廷安插在渭城的諜子密折專奏,怎么會由劉勛國一個太尉多嘴?這說明諜子已經無法完成任務了,而此間意味則是:宋家在渭城清洗了一遍朝廷密諜這話并沒有明說,但此間諸人都已瞬間了然,面色微微變了一變。
開陽帝嘴角微微扯出一絲弧度,暗中曲起了第四根手指。
徐中明沉吟一下,道:“宋家那個七公子,相關諜子也曾做了一份詳細調查的資料。其身世并沒有什么出奇。他本身是燕國小鎮中的潑皮無賴,母親早亡,十四歲才被宋家接回渭城。本來是沒什么好說的,但怪就怪在宋家從上到下對此子的歸來沒有任何向朝廷報備的意思。如今那孩子已經回到宋家兩個月有余,但宋敬濤竟是沒有和朝廷打一聲招呼。心里打著什么主意,實在不好說。”
開陽帝笑容不減,再次屈指,已然握出了一個拳頭。
“說來,王老尚書之子王梓丞在渭城雖然慘然而歸,但也并不是一無斬獲。”方琦抬起眼皮透過昏黃的燭火看了看陛下,輕聲道:“宋敬濤對朝廷的態度,很是微妙。他曾說過自己可以以無數手段讓宋家歸于朝廷,但終究有一個問題,為何要這么做君臣之心,為臣之道,被他當做討價還價的生意來做,這等狼子野心的家伙,終究要成為江南大禍。”
開陽帝的一只手已經不夠用了,于是將第二只手的手指再屈一根。
徐中明越說越是口干舌燥,想來方琦也是一樣,不過二人都眉頭緊鎖,仔細思考著能夠想到的奏對,誰也來不及端起近在身側的茶碗喝上一口水。徐中明略微有些孟浪的舔了舔嘴唇,繼xù
說道:“定州、九陽坡、樊城、還有葉興。此皆江南重鎮,經多年營造,對渭城已是弧圍之勢。能夠在短短的半日之間千騎馳騁,而繞過這些地方的諜探偵查,只能說明這五處地點的防衛把守宋家已了如指掌。而這一點更能說明,宋家有甚至高出朝廷不少的諜探。據各地諜子的密報來看,宋家有一處秘密情報系統,名為取栗郎。火中取栗,不可不防啊”
開陽帝依舊沉默不語,手指也隨著屈下。
方琦輕輕嘆了一口氣,知dà
接下來的話,分量必將加重,可他卻毫不猶豫,幾乎在徐中明話音剛落便接口道:“三千玄衣輕騎,沒有兵部文書,沒有邊防調動,卻敢在江南縱橫沖殺,這樣一把不服朝廷管教的利器,眼中似乎只有宋家,而沒有朝廷!”
開陽帝的臉色在這句話出口后微微一變,君臣的這場談話中,已經涉及到了帝王最為敏感的軍權一事上。若說前面都只是湖水蕩漾風過浪起的小事兒,那么三千玄衣輕騎,則無異于在這位吳國君王心中掀起洶涌波濤。但他還是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笑了笑,暗中再屈一指。
話既然已經說開,徐中明也再無顧忌,昂首語氣鋒銳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鹿占亭將軍統領靖北大營在長謝河河岸兵指土陽關,局勢一觸即發。如今臣總領戶部事宜,心中清楚國庫就算能夠支撐起這場北伐之戰,也勢必要大傷元氣。宋家偏居江南,又富可敵國,稍許動作便可讓北伐之戰出現難以預想的變故。為北伐計,為三軍將士計,為吳國萬千百姓計,為天下計,臣懇請皇上痛下決心,除去宋家!”
這四個為,猶如四聲滾滾春雷,一聲一聲落在不大的軍機處中,敲的屋內眾人皆是面色微變。杜穆更是汗水涔涔,全身上下顫抖不已,差一點就要從墩子上摔落在地!
開陽帝卻很鎮定,或者說他仿佛什么都沒聽到一般,只是笑著嘴唇微動,似乎在數些什么。
谷老大人嘆了一口氣,語氣有些滄桑,搖頭道:“陛下不用數了,這條條陳述罪罪當死,已經是九死。九死一生,至于最后一線生機,如今正握在陛下手里。如何處置,還請陛下定奪。”
九死一生,九死一生
開陽帝笑著斜斜靠在椅子上,伸手從一旁拿起把剪刀,熟稔的剪去一截燈芯,屋內的燭光頓時沉穩許多。他看著身旁個個經世濟國,勢必要成為一段段佳話在神州傳奇的大臣們,忽的笑出聲來,緩緩道:“谷老大人,人都說無論馭龍屠龍,都講求一個揣摩上意。而朕自小讀書,太傅便教導朕要深諳帝王心術,遠離那些時時猜測圣心的臣子。不過說實話,若不是對朕的心思揣摩出門道來,你們幾個如何能夠年年歲歲的坐在這軍機處中?”
三個人相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揣摩上意是為官者一大竅門,但同時,對于帝王來說,這又絕對是不容姑息的佞臣作為。潛龍在淵見龍在田,不管怎樣都是天子心意,凡夫俗子怎能妄窺天機?但這幾位大人們誰都知dà
,本朝圣上卻不是那種醉心帝王權術的庸俗君主。陛下曾說過一句話:朝堂之上,無非就是一個猜字,朕猜大臣的心思,大臣猜朕的想法,只要君臣之間都猜的對了,自然默契叢生。這天下,何愁不治?
如此的皇上,才是可遇不可求的明君啊!
開陽帝略微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笑著問道:“三位,此時,你們倒是猜一猜朕是怎么想的,會怎么做?”
方琦與徐中明對望一眼,啞然失笑。方老學士難得沒有方正,而是搖頭苦笑道:“老臣愚鈍,此時此地,竟不能為圣上分憂。”
開陽帝擺擺手示意無礙,轉而看著谷老大人,輕聲問道:“閣老呢?”
谷平夏笑了笑,眼眶中有一絲沉重的疲憊掠過,他嘆了口氣,道:“臣明日回家,得寫一篇文章嘍。”
開陽帝笑容愈發明朗,問道:“什么文章。”
谷老大人閉上眼想了一會兒,然后再睜開,一字一頓道:“宋氏一族的祭文。”
開陽帝不禁笑出聲來,繼xù
追問道:“閣老怎么認為我不會留下那一線生機?”
谷老大人朗聲道:“因為陛下要的,是整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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