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的,是整個天下!
方琦徐中明對望一眼,都笑了起來。若論起對圣心的把握,只怕二人拍馬也比不上胸有萬壑驚雷而面如平湖的谷老大人,只是當(dāng)他們聽到“天下”兩個字時,仍舊忍不住振奮起來。
讀書人窮盡一生孜孜不倦甚至賠上性命也要追求的,不就是修身齊家,治國而后平天下嗎。因修身而齊家,因齊家而能穩(wěn)坐朝堂經(jīng)世治國。然后,只需yà
一個英明雄偉的主子,便能夠在其萬丈雄心之下,君臣攜手平定天下,開創(chuàng)出一個萬世太平的錦繡江山。
這等壯闊景象,已然不知在這些吳國肱骨之臣的心中回蕩了多久,以至于聽到此話時,方老學(xué)士和徐大人都有些把持不住般雙眼綻放出雪亮光芒。
開陽帝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穩(wěn)穩(wěn)站立,看著空曠同時也威嚴的座座宮殿和亮起的點點宮燈,猶如天上萬千閃爍星海。他以很平靜的語氣說道:“朕還是皇子的時候,先皇曾問過幾個兒子,天下之大,如何攬四海?朕的幾位兄弟回答總是大同小異,什么布天威與藩夷,曉圣人通四海,可著勁的告sù
父皇自己有多仁心仁愛,生恐落了一個好高騖遠的印象批語。那時朕不過是一個貴妃之子,名分地位都比不上幾個哥哥,且尚自十歲,卻仰著臉對先皇說道,唯日月之尊,能攬四海。”
唯日月之尊,能攬四海。
雖然只是帝王潛龍之時的小小插曲,不過一個十歲的孩童竟能夠說出這番話,依舊讓方琦和徐中明震撼不已,輕聲慨嘆。不過杜穆卻眉頭微皺,雖然同樣為帝王霸道氣勢所染,表情卻并沒有多么心向往之,反而顯得心事重重。這一點小小的情緒波動被谷老大人看在眼中,微微一笑。
開陽帝笑道:“或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先皇便對朕另眼相看,一直到朕以太子之位執(zhí)政監(jiān)國,再登上龍椅面南稱帝。”
“但朕向明而治,看到的卻并不是朕想看到的景象。”
“東有大睢,北有強燕,西有文燁,偌大的神州四分天下,朕的吳國夾雜其間,又怎么能算的上是日月之尊?充其量不過是個與諸王平分秋色的小角色罷了。況且吳國國力凋敝,積重難返,若不是開放海禁獨霸海商,只怕現(xiàn)在更是備受欺凌。”
開陽帝重重的嘆了口氣,目光卻是漸漸亮了起來,沉聲道:“但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就這樣看著神州四分五裂,朕不甘心只能以星辰之姿沉浮天穹。朕不愿做那曇花一現(xiàn)的流星,朕要么不做,要么,就要與日月爭輝!”
開陽帝拍了拍窗欞,繼xù
道:“二十年從先皇到朕,吳國已經(jīng)準bèi
了二十年,已經(jīng)蟄伏了太多個新桃換舊符。當(dāng)初西燁兵發(fā)函水關(guān),上官將軍以一千重甲換得了吳國的太平安然,但朕清楚的記得那陣亡烈士的名單,整整在先皇的上書房內(nèi)鋪了一層。所以朕一直覺得,那是奇恥大辱。而如今,朕要讓這天下明白,吳國再不會沉默,朕要讓萬千男兒手帶吳鉤,縱馬劈出一個曠古絕今的江山一統(tǒng)!”
他猛的轉(zhuǎn)過身,朝著面前的三位軍機重臣深深一躬:“朕要的是整個天下,而朕,懇求你我君臣攜手,創(chuàng)此盛世!”
你我,而非朕。
九五之尊,一鞠到底。
方琦徐中明還有谷平夏包括在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杜穆,都連忙匍匐在地,異口同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開陽皇帝直起身,雙手扶起谷老大人,又一一將剩余的兩位老大人扶起來,重新落座。當(dāng)然,杜穆是萬萬不敢想如此殊榮的,也不等人說話便識趣的爬了起來,坐在墩子上繼xù
將頭埋在如小山般的文書里。
開陽帝似乎從來沒有說過那么多的話,他平復(fù)了一下心情,笑道:“待千古帝業(yè)開創(chuàng)之日,朕必會建一座凌煙之閣,將眾卿畫像一一懸掛其間,君臣萬古同存,共享這盛世太平。”
軍機處的燈火,亮了一夜,當(dāng)值的太監(jiān)不敢靠的太近,但離的老遠,依然能聽見幾位老大人的咳嗽聲,心里不禁微微提了一下,同時稍稍感慨。陛下勤政之名,早就有所耳聞,如今親眼看到陛下和軍機大臣們議事整整一夜,感觸不由得更深了些。
東方破曉,雄雞初蹄,漆了紅油的軍機處木門才緩緩打開。
一身明黃服飾的開陽皇帝舉步走出屋子,負手看著初生的朝陽,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臉上不旦沒有一夜操勞的疲態(tài),精神反而更為抖擻,拍了拍衣服,看著隨之而出的谷、方、徐三人,笑道:“
列位臣工有勞了,今日不朝,都抓緊回去休息休息吧。”然后對正在揉著眉毛狠命眨眼眼淚都要流出來的杜穆道:“今兒折子理的不錯,從明天起就不要來上書房了,去吏部衙門那掃掃地吧。”
從五品的侍講學(xué)士杜穆愣在當(dāng)場,竟沒有聽出眼前的帝王在說些什么。
幾個人向陛下施禮,隨后便有太監(jiān)趕上前來前呼后擁伺候著君王回到內(nèi)宮里。朝陽光線璀璨,從琉璃瓦上一路傾瀉而下,讓幾位閣老重臣忍不住瞇起了眼,徐中明看了看還在發(fā)愣的杜穆,忍不住拍了他一下,笑道:“別傻著了,趕緊收拾收拾去吏部報道吧。”
杜穆這才反應(yīng)過來,大喜之下慌忙向幾位前輩深鞠一禮,竟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徐中明搖頭笑道:“當(dāng)官當(dāng)?shù)侥氵@個糊涂份上,也實在不容易。”
杜穆呵呵傻笑道:“下官下官何德何能,竟得陛下垂青,閣老提點,下官,下官”話還沒有說完,冷不丁方琦哼了一聲,道:“趕緊滾蛋,在這里拍哪門子的馬屁。”
杜穆受了訓(xùn)斥,卻并不敢出一言以復(fù),再次朝著三人作了一揖,才面帶喜色退去。
待他走后,徐中明瞇起眼打量著他的背影,輕聲道:“聰明的年輕人啊。”他身旁的兩位老大人相視而笑,輕輕點了點頭。
剛到上書房,便一連七次因忘性太大而被鎖在宮門之內(nèi)過夜,那些朝內(nèi)的年輕人和不諳世事的侍衛(wèi)們或許猜不出其間一二,甚至?xí)䦟⑵洚?dāng)做茶余飯后的笑談,譏諷著這位小杜大人實在糊涂的厲害,但聰明如斯的三個朝堂老狐貍哪會看不出這點伎倆把戲。若不是夜夜留在宮里,若不是每次都找由頭賴在軍機處一會兒,怎么能偶遇圣上,又怎么能像今日這般,一步登天,由上書房行走這不大不小但卻雞肋的內(nèi)廷官員一躍成為圣上欽點的六部試煉官員。這等手段或許并不高明,但卻實用的很,幾位穩(wěn)立于宦海潮頭的老大人相視一眼,不由得盡皆嘆息朝野是一汪清泉,每時每刻都有后起之秀啊。
也無怪乎當(dāng)年的西燁隆裕帝曾看著滿朝文武和國子監(jiān)魚貫而入的讀書人感嘆道“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不管是徐中明也好,方琦也好,甚至是谷老大人,畢竟都是老人。就算再經(jīng)天緯地,也還是有垂垂老矣的那一天。而那個時候,朝中又該倚仗著誰?陛下還年輕,必然要有自己的一份肱骨臣子。而這批人臣,自然是越年輕越好。
將來的天下,必將硝煙四起,自己這堆老骨頭,能抗到什么時候?而且馳騁天下的活,總歸是年輕人來做才合適。
這個小杜大人,前途無量啊
徐中明瞇起眼打量著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的杜穆,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初入京都時的那般模樣。也是剛剛進士及第,毫無門路。不愿意wài
放做什么縣太爺,只能留在翰林院當(dāng)一個毫無實權(quán)每天混吃等死與泛黃經(jīng)史子集作伴的七品編修。一直混了幾十年,若不是當(dāng)年雄姿英發(fā)正值意氣縱橫的太子爺被自己一番關(guān)于四國經(jīng)政論的牢騷吸引,這朝堂之上,又哪里來的徐老大人。
遙想當(dāng)年啊徐中明笑著搖了搖頭,與兩位同僚拱手告辭。
隨即方琦也疲憊出宮。
只剩了谷平夏。
穿墻過院,走過綿長的御道,谷老大人抬眼看了看宮門口垂手站立的年輕人,笑了起來。
“小杜大人怎么不回家啊?”
杜穆肅手而立,恭敬道:“正好順路,便和老大人結(jié)伴而行。”
谷平夏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二人無聲穿過甕城,走過護城河,從皇城腳下一路轉(zhuǎn)向東邊,迎著陽光越走越遠。
許是不勝清晨微寒的涼風(fēng),老大人微微咳了一聲,打破沉默,也不看杜穆,而是輕聲問道:“你可知dà
,你錯在了哪里?”
杜穆拱手一禮:“還請老大人指點。”
谷平夏笑了笑,道:“第一,既然不甘平庸想要脫穎而出,便不要太過低眉順眼。雖借此得以青云平步,但也得了個‘酸腐’的印象,于日后的前途,大大不利。你也知dà
,陛下想要的臣子,是能大開大闔,為他平定天下的能臣,而不是束手束腳只會聽之任之的庸臣。雖說都是忠臣,但時局動蕩,起碼在此后的三十年內(nèi),做乖小孩兒沒什么出息。好在這一搏之中,你總是贏多輸少,還算一個中上。”
杜穆臉色微變,將頭垂的更低了些,再次一禮。
谷平夏也不看他,一邊走著,一邊緩緩道:“第二,凡事不能急功近利。鉆營可以,但必定要擦好屁股,否則日后坐上了高位,人家一聞,便知臭氣熏天。如此大的把柄露在外面,又談什么上位?你在短短四年之內(nèi)從七品編修爬到從五品侍講學(xué)士再成為上書房行走,這之間有過什么曲折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徐中明大人當(dāng)年從編修到侍講,整整蝸行了二十二年”
瞥了那年輕人一眼,谷平夏繼xù
道:“徐大人與你一樣,都是寒門士子,他在官場升遷的如同鐵樹開花,偏偏你卻如魚得水一路凱歌猛進,就不怕別人看出點什么?這一點,卻是下下。”
杜穆面色蒼白,忽然站住,深深彎下了腰,喊道:“閣老救我。”
“仕途鉆研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流芳身后更無窮,不謚文忠,也謚文恭。”谷平夏嘆了口氣,道:“前朝便是因為這首官場《一剪梅》而落得國力凋敝,如今你圣賢書未曾讀透,卻將這曲調(diào)唱的如此圓潤。老夫很是好奇,你疏通各處關(guān)節(jié)的銀子,從哪得來?”
杜穆并未答話,而是接著又道:“閣老救我。”
谷平夏轉(zhuǎn)頭望著這個剛剛還被評點為后起之秀的年輕人,輕聲道:“求人不如求自己。”
杜穆咬牙道:“還望閣老替學(xué)生指明出路。”
不再稱下官,也不再稱我,而是說學(xué)生。
谷平夏暗嘆了一口氣,不自禁的就想起自己在國子監(jiān)做教習(xí)的日子來,那時一心忠君報國,與那些熱血沖動的學(xué)子一般無二,哪里想到官場不比學(xué)府,日子,也不僅僅是日子。
沉默了片刻,谷平夏道:“帝王有心術(shù),臣子,亦有為臣之道。為君王排憂解難,是臣子應(yīng)盡道義。日后彈劾宋家,總是缺少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若你有心,不妨去做這吳國第一人。”
杜穆皺起眉頭,剎那間風(fēng)清日朗。
吳國第一人,不單單是彈劾宋家的第一人,更是天字第一號孤臣。
先聲奪人,首提長矛對準宋家,在吳國朝堂中一鳴驚人。如此一來,只怕全朝野的人無論是何心態(tài),也不敢再和自己走的多近。因為這第一人,總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他杜穆要付出的代價,便是陛下為安撫宋家而褫奪他的全部官職,貶為庶民,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如此,就是孤臣。
可杜穆心中了然,只怕在自己剛剛被貶為庶人后,朝廷中彈劾宋家的奏折,會雪片一樣飛到陛下的案前,堆成小山。
然后自己以全新姿態(tài)重入朝堂,便是當(dāng)之無愧平宋的天下第一人!
擇清自己,才好騰出肚子將未來的前程緊緊吞進腹中。這其間的道理,很復(fù)雜,但也很明白。
昆侖有鳳,浴火重生,而他杜穆,便是那一只重生的雛鳳,必將鳳舞九天!
谷老大人看著漸漸欣喜起來的杜穆,微微笑了笑,卻話鋒一轉(zhuǎn),問道:“昨夜陛下提道唯日月之尊,能攬四海,你為何皺眉?”
杜穆實在沒有想到,位極人臣的谷老竟然會注意到自己如此小的一個動作,當(dāng)下不知是欣喜還是驚懼,老老實實回答道:“圣人有言,為君者,臂如北辰而眾星拱之而并非,日月。”
這句話他沒有說全,因為其間還有三個字。
施仁道。
為君者,施仁道,臂如北辰而眾星拱之。
谷平夏愣了一下,雙眼緊緊盯著杜穆,半響,才緩緩贊道:“好一個眾星拱之,好一個吳國雛鳳!”
“小杜大人,老夫有一事相求,還望應(yīng)允。”
“不敢不敢,閣老吩咐就是。”
“將來,還望小杜大人能夠為老夫?qū)懸黄恼隆!?br />
“什么文章?”
“老夫的祭文。”
谷平夏吐出這兩個字,像是吐出了一座高山,迎面而來的霞光讓他蒼老的面龐上鍍了一層淺淺的金邊,他瞇起眼看了看東方刺目的光芒,重重嘆了一口氣,然后也不管背后的杜穆如何驚詫愕然,抬腳便走。
他在想,自己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接班人選。
吳國,也終于找到了未來新的內(nèi)閣首輔。
這江山,鳳舞九天,著實好kà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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