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吹蕩,遠處的瀑布聲還依稀可聞,從樹葉中斑斕投射下的陽光打在可可的臉上,讓年紀不過八歲的幼童心中莫名的緊了一下,然后她垂下了目光,停了好半響才慢慢說道:“他去找爺爺的時候已經受了很嚴重的傷,真武氣機全部潰散,體內經脈也寸寸斷裂。他說他從渭城而來,想必是在渭城受的傷,只是沒想到被重創(chuàng)之后的他還能千里奔波跑到西曄去。至于他和誰打的架,我是不清楚的,或許爺爺知dà
,但爺爺沒有和我說過。你唐山叔最后的愿望就是讓爺爺把你接到曄國去,再多的,可可就不清楚啦。”
可可的話很少,
一小會兒就說完了,但落在狗剩的耳中,卻像是過了綿長的滄海桑田。唐山叔和誰打的架他是知dà
的,在渭城除了趙銘能夠傷的了他,還能有誰。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唐山叔怎么會死,打不過的時候難道不會逃嗎?上一次就算有林爺爺在,唐山叔不還是跑掉了嗎!為什么這次唐山叔會那么死腦筋,難道他忘了在雙陽山的時候和自己說過“此去渭城,我自有把握的話”?難道他忘了大大咧咧不讓自己擔心時候的信誓旦旦?狗剩張大嘴巴,不停的眨著眼睛,然后又痛苦的閉上了眼,深深的將頭埋在了兩只胳膊里。
周圍眾人面面相覷,愣在當場。
林忠嘆了口氣,輕聲對許長風和鐵關說道:“先散了吧,讓他也冷靜一下,我在這里看著。”許長風點頭,與鐵關一同收兵離去,齊老六莫名其妙的看了許久,冷不丁被玄衣輕騎刀抵脖頸押上了山,心中叫苦一聲。
林忠自覺的松開狗剩,向后退了一步,看著蹲坐在地上快要抱成一團的少年,不勝感慨,或許只有這個時候,少年才會顯得像孩子一樣吧。平日里恨不得在腦袋上都別著毒針的狗剩如今毫不在意的將自己最柔弱的一面展示出來——林忠暗自嘆息,他此時,該傷心成什么樣了。
可可有點發(fā)愣,在應天學宮的日子里她沒少見到有人痛哭流淚或者歇斯底里,但她從來沒有發(fā)xiàn
竟有人哭的時候毫無聲音。幼小的年歲使得可可并不懂得什么是“淚至無聲,方是傷心極處”的道理,她只是憑直覺的感到眼前的這個少年很難過,于是湊上去,將冰糖葫蘆遞到少年眼前,輕聲說道:“諾,不要哭啦,我給你冰糖葫蘆吃!”
狗剩的眼淚依舊在洶涌流出,他已經忘了自己是多久沒有哭的這么痛快了,上次哭成這個樣子,應該是那娘們死的時候吧從那娘們被他親手埋到土里之后,狗剩就再也沒有哭過了。仿佛是多年積沉的淚水在今天這個瞬間噴涌而出,狗剩盡lì
的像擦干凈,忙了半響卻發(fā)xiàn
還是徒勞無功。他聽到了頭上有人喊“給你冰糖葫蘆吃”,然而他卻幾乎連抬頭的力qì
都沒有了。許久之后,他才深吸了幾口氣,語音中還有哽咽抽泣,卻無比篤定的問道:“我唐山叔現(xiàn)在在西曄什么地方?”
可可將糖葫蘆收了回來,想了想,嘆著氣告sù
狗剩:“應天學宮啊。我爺爺說他是個可憐人,所以打算把它葬在學宮后山里。”
“我要接他走。”狗剩已經漸漸恢復了平靜,語氣沉穩(wěn)的對可可說道。
“這個嘛,當然可以啦。爺爺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一定會同意的,不過你現(xiàn)在要陪我去西曄哦,我爺爺說過,你唐山叔叔死了之后,你的安全就沒法保障了,所以他才在死前求爺爺對你多加照顧,還請爺爺替你治病呢。”可可原本裝的不錯的老氣橫秋在狗剩洶涌的眼淚里一點點還原了天真的本性,聲音也童真有趣的多了。只是狗剩并沒有心思去稱道這個可愛幼童的嗓音,而是認真回頭,對林忠投去一個眼神。林忠會意,點頭道:“少爺放心。”
此時的小可可好像突然才想起什么事兒似的,目光轉向林忠,突然哈了一聲道:“差點忘了爺爺交代的事情。這位想必就是當年林家槍的傳人,江湖上盛傳的‘甲子傳奇收官者’吧,前輩曾開天門一線,我家爺爺也是很佩服的,讓可可專程向前輩問好!我家爺爺還說,林家槍蹉跎一甲子,好在有一剎盈虧,才保住了百年風光。”
林忠愣了一下,皺眉反問道:“你爺爺是哪位高人?”
“先不急先不急,我爺爺還有事要麻煩前輩呢。”小可可忙搖搖頭,手中冰糖葫蘆隨之左搖右晃,她眨了眨葡萄似的大眼睛,說道:“爺爺說宋家七子西入應天學宮,玄衣輕騎切不可繼xù
留在吳國境內。宋敬濤是一代商雄,自不會讓宋家就此折損,故玄衣輕騎也不必回到渭城,所以煩請前輩帶領玄衣輕騎北上入松山,也算是請前輩保存宋家一份力量,為宋家七子留條后路!”
林忠與狗剩對視一眼,盡皆訝異,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家爺爺是”忽然之間,林忠想起了這幼童口中所說的“應天學宮”四字,猛的脫口驚呼:“董承運!”
小可可拍手叫道:“是呀是呀,那正是我家爺爺!”
這一下不光林忠,連狗剩都大變臉色呆愣當場,說不出一句話來。
董承運應天學宮第一人,神州文脈執(zhí)牛耳者,曾教出四國宰輔,連四國君主都需畢恭畢敬的稱一聲“董老先生”。名頭實在是大的驚人!狗剩很清楚的記得,宋家有兩位公子比肩搶去了神州大半俊彥的風光,其中那位讓西曄多少耄耋學士都忍不住痛呼“文心南移”的蘭明公子,便是因董承運老先生與之平輩論交而被神州津津樂道。這樣的一位人物在小可可口里剛剛說出,便使得狗剩和林忠心海波濤洶涌,震撼良久。
“董老先生啊”林忠若有若無的嘆了口氣,看著狗剩唏噓道:“唐山老弟可真是了不得。”狗剩默然,心中同樣感慨多端,猛的便想起了那日與唐山叔月夜對酌時叔說過的一句話:好生呆在雙陽山,我自會有安排。如此看來,在那個時候,唐山叔就已經想到了央求那位董承運老先生來照顧自己。只是不知,唐山叔和董老先生又有何交集。
小可可很得yì
于眼前一老一少兩個人此時的表現(xiàn),小嘴一翹,微笑道:“爺爺與宋家淵源匪淺,值此危難際,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你就放心吧。”她這句話是對狗剩說的,語氣情不自禁的便帶了些倨傲,不過她倒是有倨傲的本事和底氣,狗剩看著小可可,緩緩點了點頭。
不過他接下來說的一句話,倒是讓小可可皺起了眉頭。
“我暫時,不能和你一起去西曄。”
小可可失口“啊”了一聲,臉上驚訝茫然一覽無余,忍不住皺眉問道:“你說什么?”
狗剩解釋道:“我說我現(xiàn)在,不能和你一起去西曄應天學宮。在此之前,我必須回一趟渭城,回一趟宋家。”
小可可長長“哦”了一聲,恍然大悟般道:“你是想去看看那個重傷了你叔叔的人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用多此一舉啦,爺爺說,唐山雖然身受重傷,但與他對敵的趙銘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自此一役后,就算趙銘比起唐山修為高出那么一點點,也免不了一跌再跌,跌落凡塵,與庸人無異啦!”
狗剩搖頭,對小可可為什么知dà
趙銘并不感到驚訝,而是緩緩站直身子,一只手微微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慢慢道:“不是去看趙銘,而是去看我那個父親。”
“啊?”小可可再驚一聲,納悶道:“我都說過了,爺爺說宋家家主是一代商雄,定然不會讓宋家就此折損,那他肯定也有自保的法子呀。你再跑去渭城干嘛?吳國朝廷近日以來軍馬調動極為頻繁,渭城雖不能說水泄不通,但起碼也是危機重重,很危險的呢。”
“你不知dà
我唐山叔為什么回去,想來董老先生也不曾知dà
,可是我很清楚他要做些什么。若是他沒有做完,我自然要幫他做完。”狗剩說完這話,側過頭看著可可,沉聲道:“所以請你不要攔我。”
小可可哭喪著臉,沒好氣的盯著狗剩,張嘴咬下了一口冰糖葫蘆,低聲喃喃道:“少年郎,你知不知dà
我從西曄跑到吳國有多累的,那么大熱的天,沒有白糕吃,也沒有槐花蜜,來到雙陽山又碰見一群像乞丐一樣的土匪,我很想回家的呀!”說完這話,小可可已經將最后一顆山楂吞進了嘴里,一邊嚼著一邊口齒不清道:“算啦算啦,既然已經到這里啦,我就陪你到底好啦。少年郎,我和你一起回渭城!”
狗剩驚異的打量了小可可一眼,想了想,點了點頭。然后他望著林忠,皺眉道:“林爺爺”林忠灑然一笑,說道:“少爺盡管西去,我一定將這一千余人馬安全帶到松山。”話是如此說,只是林忠的眉頭,也絲毫不見輕松。誰都知dà
,如今玄衣輕騎在吳國境內早就成了過街老鼠,藏還來不及藏,更不要說大搖大擺的北上松山了。狗剩也知dà
此事的難度,于是沉吟當場,良久不語。
“沒事的呀,你們不用愁的!”小可可忽然笑了起來,輕松的坐在一方青石上,掰著手指頭道:“前輩不用擔心,爺爺既要你領兵北上,自然會安排妥當。你大可以放心下山,經舒州,敏州,南荔山,轉而向襄州,再繞過晉城,便可安然進入松山。前面四處都可以放心大膽,只不過路過晉城的時候要當心鹿占亭長謝大營的阻擊撲殺,畢竟那里沒有我爺爺的門生故舊,辦起事來很是麻煩。”
林忠震驚無語。
舒州、敏州、南荔山——這三個地方正巧繞開了樊城、定州以及朝廷苦心打造的南北水道咽喉葉興重鎮(zhèn),且三處地形都多連綿丘陵,屬于在江南道見縫插針的地界,若是行走得當,完全可以掩去朝廷耳目。轉向襄州——襄州乃江南南北陸陸咽喉,在許多年前也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然而因為此處向國界腹地延伸,且隨著宋家的興起和水師的逐漸強盛,襄州相對而言反而不太被人看重,慢慢成為了南北商旅匯聚的一個大的驛城。此處每日人流量極大,更易混淆行蹤。
四個地方,直接可以讓玄衣輕騎邁到松山跟前。
當然,最后還有一個晉城。離這個地方最近的,其實并不是松山,而是鹿占亭將軍的長謝大營,若想半路阻截玄衣輕騎,鹿將軍只需派騎兵突襲,不消一夜的功夫,便能輕松攔在前路。
當然,這是后話,只看眼前這四個地方,等同于董承運老先生隨意的為玄衣輕騎鋪設了一條陽關大道。
狗剩驚喜之后,很快冷靜下來,忍不住開口問道:“可山下郭舍的一萬步卒如何避過?”
這才是他一直最為擔心的問題,郭舍那一萬精銳步卒若是不撤走,整個玄衣輕騎的北上路線,便等同紙上談兵。
小可可呵呵一笑,說道:“過不了多長時間,那一萬步卒就自動會跑沒影去啦!”
狗剩愕然,小可可卻反剪雙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平靜說道:“這就要看宋敬濤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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