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涼秋風滿階。
放眼御苑百花凋零落木蕭瑟唯有清湖碧波連天色秋空萬里黃葉翩飛。
沿著湖中橫跨兩岸的練云堤一個著深青籠紗袍服的內侍快步自武臺殿方向過來因為走得太急帽冠上垂下的綴珠長纓急劇晃動他卻根本顧不得整理。
待進了清華臺那內侍臉上已經滲出薄薄一層熱汗到了寢殿前急忙對當值的侍女道:“煩請通報一下求見娘娘。”
這時正好碧瑤從寢殿里出來問了他幾句便道:“你跟我來吧。”
那內侍跟著碧瑤入了寢殿深殿之中越走越暖空氣中隱約漂浮著杜若清香。轉過靜長的殿廊入了內宮碧瑤讓他在外稍等先行去稟報。
那內侍屏息靜氣站在下悄悄抬眼看到錦繡流云屏風之后侍女層層挽起紫綃紗帳依稀便見皇后斜倚在鳳榻之上。碧瑤近前低聲說了什么一個柔和而略微慵然的聲音似透過屏風上的云水轉了出來“是什么事?”
那內侍忙趨前跪下低頭道:“啟稟娘娘晏公公命小人來請娘娘請鸞駕移步武臺殿。”
皇后問道:“怎么了皇上今天不是在武臺殿嗎?”
那內侍道:“皇上今天在武臺殿議事笞責了數名大臣連秦國公、長定侯等都要牽連上了眼下沒人能勸得住皇上只好來請娘娘。”
輕輕一聲環佩清響鳳榻之上皇后由侍女扶著起身。那內侍覷見皇后移步轉出了屏風輕柔的月色云裳散披在身上烏如瀑襯得雙眸幽深似秋水而那聲音亦比方才靜冷了幾分:“這是為什么?”
“似乎是為了太上皇與和惠太后合葬的事諸位大人奏本上諫結果惹怒了皇上就成了這般局面。”
卿塵緩緩移步蹙眉細想一轉身對碧瑤道:“換朝服去武臺殿。”
武臺殿前晏奚站在皇上身后不遠處心急如焚。階前執刑內侍往上看來他不動聲色地將足尖向外挪移階下會意動杖行刑。
幾名大臣除去官服俯身撐地笞杖在內侍手中高高舉起半空中劃出一個凌厲的弧度抽上脊背“啪”的一聲震響不過數下便已鮮血橫飛。
血色點點落上青石地接連不斷笞杖落下的響聲聽得人心驚膽戰。好在執刑內侍得了晏奚暗示明白皇上是要杖下留人手下聲勢雖駭人卻都留了余地。否則重笞下去不用見血便能摧筋裂骨這些文臣們又哪里經受得住?
秋風肅殺卷得殿前廣場之上枯葉亂飛。皇上負手立在高高撐起的華蓋金傘之下冷眼看著下方繼續死諫不休的大臣面色淡淡喜怒難辨。
天帝入葬東陵牽扯到帝后合葬的事宜。按儀制天帝生前所冊封的孝貞皇后、殷皇后以及事后追封為和惠太后的蓮貴妃都應該合陵同葬。然而卻有不少大臣認為和惠太后先后侍奉過穆帝與天帝此時不應與天帝合葬因此上書表示異議。
但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看過奏表后居然降旨開穆帝陵遷太后靈柩入葬。這一來朝臣們更是無法接受連日具表奏諫面折廷爭竟逐漸展為太后是否能入葬皇陵的爭論。今日一早有名殿院侍御史懷揣奏表長跪武臺殿前又是為了此事。
皇上置諫不納命人將堅持苦諫的御史逐出殿外。誰知這位侍御史竟手抱廊柱大聲疾呼:“陛下能開天下士人之言何以獨不聽臣之諫?臣今日以死諫言以正天聽!”說罷返身就撞往廊柱上若不是內侍攔得及時當真就要血濺朝堂。
這一來激起在場大臣們同心之氣紛紛趨前跪奏言辭激烈。卻誰也沒有料到一向寬仁的皇上當場震怒即刻下令架出為的兩名大臣廷前笞責命眾臣出殿觀刑再有敢言此事者便按此例嚴懲不赦。
“陛下此舉有悖禮制臣竊恐社稷危亂為陛下憂之……”秦國公話未說完便見皇上龍袖重重一甩:“帶下去!”
立刻有兩名內侍上前將秦國公架起來群臣大驚旁邊的長定侯連忙叩苦勸道:“陛下開恩秦國公元老之臣年事已高豈能承受得了這笞杖重責?”
眾人一邊求情秦國公卻一邊仍是死諫“不以禮法國之將危臣死不足惜還請陛下以國為重!”
皇上平素對這些元老重臣禮遇有加今天卻像是動了真怒目視前方眼角也不曾往下瞥一下那副神情絕然堅冷無端令人心寒。
湛王在旁看得透徹這段時間整頓虧空皇上手段之利落決心之堅定行事之徹底讓朝中不少人聞風自危。今天這些大臣中有些的確是食古不化抱著禮法不放卻有更多是妄圖借此生事攪亂朝局。皇上今天一反往日從諫如流的做法甚至不惜行廷杖之舉顯然是心中有數有意為之。面對這些仕族閥門、皇親公侯想要將虧空順利查下去必要有雷霆手段懾服朝堂。所以對于皇上的冷酷行事他不能勸。
但他身邊的灝王性情仁和眼見情勢愈演愈烈終于忍不住上前勸道:“陛下朝事有異議大臣勸諫并無過錯即便所言不當也應寬以待之。陛下此舉恐使今后諫官畏言群臣緘口還請陛下多加斟酌。”
湛王眉梢輕微一緊隨即扭頭看向皇上只見皇上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這時忽聽殿前內侍亮聲稟道:“皇后駕到!”
晏奚心中大喜湛王也暗中松了口氣這場風波鬧得太大也不行也只有皇后能從中緩和了。
皇后鳳冠朝服妝容端肅在幾名女官的隨侍下沿著白石御道步入武臺殿側看過殿前正受責罰的大臣神色沉靜。待到階前她輕斂襟帶盈盈拜下:“臣妾參見陛下。”
夜天凌冷肅的神情略緩親手扶她:“皇后平身。”
卿塵卻沒有順著他的手起身看了看階下婉轉說道:“臣妾嘗聞自古刑不上大夫。今有朝臣當庭受責臣妾實不忍相見懇請陛下先寬恕他們。”
夜天凌手上一僵垂眸見那九翟四鳳冠上翠鈿柔靜銜珠低垂卿塵這樣跪拜在身前明紅鸞衣的長襟鋪展身后紋絲不動不折不扣是一個貞靜賢淑的正宮娘娘。他冷冷收回手:“你也是來勸朕的?”
卿塵抬頭道:“臣妾聽說陛下欲開啟穆帝寢陵如此一來豈不驚動穆帝靈宮?想必太后泉下有知也是不忍的。陛下仁孝定不會令穆帝與太后難安。朝臣縱言辭激烈些陛下罰也罰過了便不要繼續追究了吧。”
夜天凌眸心清寂的色澤無聲沉下仿佛整個寒秋的深涼都斂在了其中“那么太后與穆帝合葬一事你也反對?”
卿塵道:“臣妾確實以為不妥。”說這話的時候她與夜天凌兩兩對視細密的羽睫淡淡一揚。
殿前靜極夜天凌看了卿塵良久霍然拂袖轉身“朕已說過再有諫議此事者當同此例你難道沒有見到?”
卿塵仍舊靜穩俯身:“臣妾既為皇后則對陛下有勸諫之責陛下即便因此要責罰臣妾臣妾亦無怨言。”
夜天凌背對著她抬眼往殿前掃去群臣只見皇上面色一沉:“來人!將皇后帶下去!”
此時若說帶下去便是就地受責。眾臣聞言驚駭就連堅持死諫的秦國公也是一呆。
旁邊內侍皆不敢相信這親耳聽到的旨意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晏奚驚得魂飛魄散沒想到連皇后前來都無濟于事急忙跪下求道:“陛下娘娘千金之軀怎經受得了杖責……”
夜天凌皺眉打斷他:“皇后恃寵而驕忤逆犯上送長宵宮閉門思過。”
長宵宮乃是掖庭冷宮專門幽閉犯錯妃嬪。皇上話音落后四周大臣“哄”地一亂隨即化作一片死寂無人再敢多言。
“臣妾遵旨。”卿塵垂眸說著緩緩起身。
這時大殿前突然有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攔下了近旁的內侍“臣有話要奏!”“請陛下三思!”一個是鳳衍一個卻是湛王。
夜天凌對他們的話聞如未聞漠然道:“朕的話都沒聽到嗎?”
內侍們只得上前卻無人敢放肆只低聲道:“娘娘請。”
卿塵舉步而行似乎無意轉眸看過夜天湛隨即便被帶出了武臺殿。夜天湛驀地一愣卿塵目光中有著阻止他的意味而那轉頭的瞬間他分明還自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別樣的光芒。
秋風淡秋草長椒房空曠秋塵四起。
碧瑤自外面回來氣得眼中帶淚不過是去尋一床被衾處處都受冷言羞辱這長宵宮中人情勢利涼比秋風。
梁間蛛網積塵地上碎葉枯敗屋中只有一方冷硬的低榻旁邊放著個黃木幾案簡陋至極。卿塵素衣散立在窗前靜靜望向那片清透遙遠的天空對眼前的處境倒是安然。
碧瑤快步上前道:“窗口風涼娘娘快別站在這兒。”她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去掩窗子不料窗欞上滿是灰塵一動便飛了滿身嗆得她一陣咳嗽。
卿塵走到低榻前長袖輕揚掃開榻上浮塵坐下來細看碧瑤的神色笑笑說道:“早說了讓你別去碰釘子了吧?”
碧瑤恨恨地蹙了眉:“都是些什么東西!一個個拿腔作勢。我好言相求他們……”她說了兩句怕惹卿塵不快強忍下來只是看著屋子犯愁:“這樣子晚上怎么辦呢?不行我找這里的掌宮女官去。”
卿塵道:“我的話你都不聽了?哪兒也別再去。我剛才見外面倒有不少菊花陪我出去看看。”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便往外面走去。
碧瑤怔住“娘娘你怎么還有心情看這些這是什么地方啊?”
卿塵微笑道:“這地方怕是得住上些時日四壁徒然看著怪單調不如院子里好些。”
碧瑤急忙跟上她:“娘娘不快想想辦法看這些花草有什么用?”
卿塵道:“想什么辦法?”
碧瑤忍不住道:“也不知道皇上這是怎么了……”
卿塵淡淡一回頭碧瑤話就只說了一半兒。卿塵也不再多說什么只是步出回廊信手擷了一朵菊花。碧瑤見她神情悠然閑步賞花攢著眉道:“人都說皇上不急急死太監這倒好娘娘不急急壞我這丫頭。這不過是些自生自長的菊花有什么好看的?”
卿塵在一叢金菊面前站下風一過點點素香落了滿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你心不靜自然看不出這花自生自長的妙趣。”
碧瑤愁道:“靜得下來嗎?”
卿塵笑而不語突然聽到腳步過來緊跟著有人道:“皇后娘娘倒真有雅興這時候還有心情賞花。”她和碧瑤轉身看去見幾個青衣玄裙的女官站在身后為的一個年約四十眉眼苛刻面帶冷笑正打量著卿塵。
卿塵看一眼她的服飾對她這樣不敬的態度倒也不意外淡聲道:“這長宵宮中的菊花開得不錯宮苑也清靜。”
那女官道:“娘娘以后在這里可以慢慢清靜日子還長著呢但就怕娘娘熬不住。”
她話中連諷帶刺顯然是存心來尋事的碧瑤氣道:“皇后娘娘面前你這是怎么說話呢?”
那女官冷笑道:“皇后娘娘?我在這宮中幾十年還從沒見哪個娘娘進了這里還能走出去皇后娘娘又怎樣?到了長宵宮就要按長宵宮的規矩任誰都一樣!”
“你……”碧瑤氣得不輕卿塵以目光制止她問道:“你是掖庭女官?”
“不錯。”
“各宮各殿的瑣事我平日里過問得不多倒不知道長宵宮原來還有自己的規矩說說吧都是些什么規矩?讓我也聽聽。”
卿塵語氣輕緩目光掃過眼前無喜無怒。那女官似乎一掌擊在水中空不著力渾然不覺已經濺了一身的水“長宵宮的規矩娘娘很快就知道了別的不敢說千憫寺里湛王妃怎樣娘娘今后在這兒絕不會差了半分。”
卿塵一雙鳳眸略略一細尚未及說話便聽到一聲厲斥“大膽!竟敢對皇后娘娘放肆還不掌嘴!”
那女官往說話的人看去臉上頓時色變來人竟是內侍省監吳未。隨著吳未的出現一陣陣整肅的靴聲傳來數列御林禁衛入駐長宵宮由內而外迅布守各處。那女官心中驚疑忙俯身退往一旁屈膝行禮:“見過吳公公。”
吳未卻正眼都不看她們轉身畢恭畢敬地對皇后行禮“娘娘。”
卿塵點點頭卻往那女官看去。雖說是長宵宮這種偏僻冷宮但歷經前后兩次清洗衛家也已然門庭傾頹宮中竟仍有殘余勢力無怪乎皇上甚至湛王都無法再容忍外戚閥門。
那女官看著被重兵把守的長宵宮再看對皇后恭敬如常的吳未早已隱覺不妙一抬頭觸到皇后靜冷的眼神心頭一驚。
卿塵緩緩踱步走過那女官身邊容色清冷“我倒不記得千憫寺中還有個湛王妃吳未既然有人糊涂就送她去看清楚吧。”
吳未低頭道:“老奴遵旨。”
那女官被嚇愣在那里待她清醒過來先前囂張的樣子早不復再現腿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娘娘……娘娘開恩!奴婢知錯!”
皇后素衣飄飄早已舉步離開那清傲的背影從容遠去連半絲掙扎的余地都未留是徹頭徹尾的不屑一顧。
吳未往身后揮一下手命內侍遵懿旨處置亦不再理會那女官跟隨皇后而去。
除了封鎖宮門的禁衛另有四名內侍、四名宮女隨吳未前來。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先前的宮室便被整理妥當羅帳錦衾、裘衣暖爐一應俱全榻前一個瑞鳳呈祥金銅爐置了清華臺中常用的木蘭香裊裊煙輕和著秋風干凈的氣息滿室清寧。吳未恭聲道:“娘娘看看可還缺什么?”
卿塵步入室中聞到這薰香的味道便一笑回頭道:“難為你想得周到我枕旁有本未看完的書讓人送來這幾天你不必再來這兒。”
“老奴記下了。”
宣室之中燈火通明殿前內侍又換了一班個個低眉垂目站在華柱深帷的暗影里不聞一絲響動。
晏奚籠著袖袍靜立在御案之側有些犯愁地抬眼看了看那些奏疏。
連著幾天了皇上每晚與湛王議事過亥時緊接著便是這沒完沒了的奏章待看個差不多也到了早朝的時間。湛王蒙御賜九章金令可以隨時出入宮城但如此連夜奉召卻也少見而且是密召接連幾天下來朝堂上的局勢又是一番不顯山不露水的改觀。
夜天凌略緊著眉放下手中一份手本。這是漓王的手本今年五月漓王與華翊郡主殷采倩啟程前往雁涼到達雁涼后不久卻一同奏本回京請求將澈王靈柩安于北疆不再遷葬。
夜天凌與卿塵幾經商議終于準他二人所奏降旨修王陵建祭祠并將雁涼改名武英。之后復遷附近郡中百姓三萬余戶擴城通衢在原武威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間增設武英都護府使之成為鎮守西北邊疆的重鎮。
天帝駕崩漓王奉旨回京赴喪昨日剛剛到達伊歌除了帶回殷采倩請求留在武英的奏章又接連上了兩道手本一道是例行述職另一道自然就為了皇后遷居長宵宮的事。
面前還有一堆沒有處理的政事夜天凌卻有些心浮氣躁站起來在室中走了會兒便緩步踱往殿外。晏奚見狀忙跟了上去卻見皇上在階前一站便是半個多時辰不動也不說話。
左右宮人都知皇上這幾日心情欠佳處處小心。晏奚和殿前當值的衛長征對視一下衛長征悄悄沿著皇上目光去處往宮城西北角方向抬了抬眼。晏奚掂量了一番便上前道:“皇上今晚月色倒不錯看了這么久折子不如走動走動松緩下筋骨。”
夜天凌倒沒反對月色極好清清靜靜鋪了一天一地瓊殿瑤閣玉池秋水縹緲如仙境。他心里有事一直若有所思地負手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忽聽晏奚低聲道:“皇上再往前就是長宵宮了。”
夜天凌腳步一頓目光掠往晏奚身前。晏奚低著頭心里七上八下大氣也不敢出但再一抬頭卻見皇上已往長宵宮走去。
宮宵影重幕燈搖曳長宵宮平檐素閣庭園清寂月灑青玉瓦霜華千里白。
碧瑤服侍皇后睡下剛要轉身熄了宮燈聽到帳中低低叫道“碧瑤。”
碧瑤轉身見皇后擁了被衾坐起來“娘娘還有什么事?”
卿塵抬手牽著羅帳靜了半晌“我睡不著。”她起身步下帳榻碧瑤忙給她披了件長衣。她側身看著穿窗斜灑的月色那月光直照到心頭浮浮沉沉一片如水的明亮。她突然攏了衣裳轉身便往外面走去。
“娘娘你去哪兒?”碧瑤連忙跟上。卿塵越走越快心頭異樣的感覺呼之欲出仿佛前面有什么在等待著她。這里不像含光宮那般宮深殿廣她數步便出了寢室轉到外面步上階前。
碧瑤跟在身后往前一看“啊”地輕呼出聲。
園中清輝似水有人獨立庭前玄裳半濕素衣深涼不是皇上又是誰?
月上中天秋風白露玉階寒。卿塵立在離夜天凌數步之遙的地方飄搖云裳似攜了月華青絲半散落落風中。兩兩相望夜天凌忽然大步上前猛地抬手將她抱入了懷中。碧瑤眼中微覺酸楚悄然屏息退下。
卿塵被夜天凌緊緊抱著他身上帶著秋寒浸透的微涼卻又有溫暖的氣息透過衣衫包圍了她她輕輕推一推他:“你怎么來了這里?事情解決了沒有?”
夜天凌沒有松開她只點了點頭。他自登基以來始終不立妃嬪眾人皆知皇后獨尊后宮極受寵愛。武臺殿前一番爭議連皇后都因此被打入冷宮誰人還敢忤逆抗旨再犯龍鱗?帝后合葬之事無人敢再置一詞朝堂上下清肅。
卿塵在夜天凌懷中仰頭“那怎么還悶悶不樂?”
夜天凌看向她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面頰良久深深一嘆:“清兒這江山天下我終究還是委屈了你。”
卿塵卻笑道:“這是什么話?你怎么不說我在武臺殿做得好不好?你們兄弟兩人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朝里朝外風生水起好歹也給我個機會。若說這樣的話那你蓋座金屋子把我藏起來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可是會悶壞人啊!”
夜天凌抬頭環視這長宵宮復又凝視于她低聲說道:“我只覺得好像有多少年沒見著你了。”他執了她的手放在心口“這里空蕩蕩的什么黑臉白臉好了壞了都沒細想。十二弟昨天回來進宮找我大吵了一通口口聲聲問我這是要干什么我也只有苦笑的份。想他說得也對我若連你也容不得就該等著去做孤家寡人。”
他心口的溫度從掌心傳來化作一片暖流蕩漾卿塵修眉輕挑:“這個十二也就他敢跟你這樣。太妃娘娘那么溫柔的人他這個脾氣也不知道是像誰。”
夜天凌道:“幸而他還敢七弟這幾日天天進宮他分明也是有話想說卻一忍再忍絕口不提。清兒現在連你也不肯和我爭執了我要讓母后和父皇合葬你不贊成卻始終也不曾和我說。”
夜天湛果然還是比十二老練些看來她臨去那一眼他終究還是明白了。非但如此他或許也是在避嫌無論皇上對穆帝的態度也好對皇后的態度也好站在他的立場說得越多越可能適得其反。卿塵松了口氣她知道夜天凌現在口中的父皇是指穆帝柔聲道:“我不是不愿和你說我只是覺得于情于理你怎樣做都沒有錯。再者即便天下人都說你錯我也會在身邊支持你。那些大臣我們總有法子讓他們退步。”
夜天凌微微動容眉心卻并不見舒展。福明宮傳來喪訊之后他第二天便下旨將御書房遷至武臺殿表面上無動于衷一切喪禮如儀然而心底那種感覺卻連自己都不能解釋。一直以來在他心中穆帝的形象是如此模糊所能見的唯有《禁中起居注》中一些書于卷冊的記載。求仙問道、耽于享樂、荒廢國政、重用外戚……這些都沒給他留下任何好印象相反往日天帝愛責教訓卻歷歷在目。他甚至有時候會想若天帝早幾年登基說不定天朝的情況會比現在要好得多。
喪禮祭祀面對著宗廟中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他似乎現那個他叫了二十七年父皇的人理所當然地比那個應該是他父皇的人更像他的父皇以至于他時常會懷疑是不是母后和皇祖母弄錯了事情的真相?“這件事你說母后她心里會希望怎樣?”他突然低頭問卿塵。
卿塵想了會兒道:“我覺得母后對天帝是有恨卻也有情而天帝對母后怎樣你我都看在眼里。四哥你想讓親生父母合葬這自然是人之常情但若肯成全母后和天帝又何嘗不是一份孝心?”
夜天凌的聲音如同這深深長夜幽涼濃重:“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不要讓恨迷了自己的心。”卿塵低聲道“這是很久前母后讓我轉告你的話。”
“母后?”夜天凌他抬頭遙望寒夜“嗯我是恨他所以我要用那樣的法子奪取皇位我讓他病老深宮孤苦凄涼。”他眼中現出一絲復仇的快感伴隨著落寞交替而下絲絲牽人心疼。他忽然輕笑一聲:“可是他死了我心里竟會覺得難過。你說這不可笑嗎?”
卿塵擁著他輕聲道:“不可笑四哥二十七年父子相稱恨他敬他都是真實的你何必分得這么清楚?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你是天子是皇上一句話生殺予奪一抬手予人榮辱你可以讓萬人哭萬人笑你的恨會讓他一無所有但你也能給他一份成全只要你想。”
夜天凌俯身盯著她卿塵眸光澄透“恨過他成全他從此一刀兩斷。上一代過去了可我們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難道要停在這兒糾纏不休?”
夜天凌抬頭望向那無垠的夜空明月清亮直透心間如水浮沉。一切忽然便那樣靜了下來多少年來的心結梗在心頭始終難以開解天帝的死觸動了他積壓至深的情緒卻亦如一把鋒利的劍堪堪斬在那死結之上。是啊該到此為止了死者已矣生者將往將該恨的恨了該還的還了還有多少事等著他去做?比起恨來成全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氣。
他豁然一笑有些自嘲又帶幾分灑脫忽而喟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清兒。”
卿塵輕抿著唇含笑相望。月光淡淡照出兩人的影子斜斜投映在地上無聲交疊。夜天凌眸底深深一亮突然抬手將卿塵橫抱了起來大步便向外走去。
卿塵嚇了一跳輕呼道:“你干什么去哪里啊?”
夜天凌邊走邊道:“回寢宮。”
卿塵道:“才這么幾天你這樣會穿幫的一臺戲好歹也要唱到底!”
夜天凌低頭道:“這出戲朕不唱了這么多天若還震不住那幫大臣朕不如退位讓賢。今天念在十二弟求情赦你這一回但你又小瞧夫君罰你回含光宮侍寢……”
“誰跟你回含光宮我去清華臺……”卿塵攀著他的脖頸話語聲落月光飄飄淡淡如夢漸遠漸輕。
《禁中起居注》卷七第四十六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一十二日。
……后當朝忤帝帝怒遷之長宵宮重兵幽閉內侍宮人皆不得近。漓王力求于御前中書令鳳衍上表三章具后素日之德群臣請赦。帝有感迎后歸含光宮復恩嘉。
十二月遷和惠太后靈伴天帝合葬東陵。
輕輕灑灑一夜的小雪妝點了肅穆宏偉的帝宮又是一年秋去冬來。
旋轉飄飛的輕雪落到清華臺未及積下便化作了雪水暖融融的地氣一呵四處落得蘭露點點芬芳清冽倒似進了細雨滋潤的晚春。玉蘭樹下鳳鳥鸞鶴閑步展翅不時一聲清啼婉轉空靈悅耳。
兩排紫衣侍女手挑盛著蘭花的竹籃袖袂飄曳穿過瓊苑步入清華臺翩躚恍若瑤臺仙子。五色池旁水霧縹緲卿塵正仰面躺在玉榻之上身上隨意罩了件夜天凌的衣袍寬襟長衣散散垂落別有一番閑雅的風韻。
夜天凌倒是端身坐在榻前一手有意無意地撫著卿塵散瀉身旁的長一手在眼前奏疏上批了幾個字。五色池的內池連著殿中溫室剛剛沐浴過后一時不想去御書房他便命人將今天的奏疏取到了這兒。事情不多和卿塵談笑間便大概處理妥當難得清閑的一天。
侍女們進來將池中殘余的藥草清理干凈復又將一勺勺的蘭花撒入池中碧池蘭若微香清淡。卿塵拍了拍趴在身上的雪影將手里一份奏疏放回案上“真讓殷采倩留在北疆嗎?”
夜天凌低頭嗯了一聲稍后說道:“她既執意請求便成全她。”
卿塵想了一想說道:“也好吧。”然后反手又去取下一份奏疏剛剛摸到突然手底一空那奏疏已被夜天凌抽走轉手放到了案頭她拿不到的地方。
“干什么?這邊你不是都看完了嗎?”卿塵問道。
夜天凌沒回答只點了點剩下的那些奏疏:“你看這些。”
這意思便是那份不讓她看卿塵奇怪道:“為什么那份不給我看?”
夜天凌道:“無聊瑣事不看也罷。”
卿塵轉過身來琢磨他的神情夜天凌原本低頭寫東西被她盯了會兒一笑將筆擱下“剛才我進來你藏了東西不給我看先說說那是什么?”
卿塵側眨眨眼睛:“不告訴你。”
夜天凌就指了指那奏疏對她一搖頭。卿塵鳳眸一瞥挽了頭站起來雪影從她身上跳下來湊往夜天凌身邊。她撥開珠簾一邊走一邊道:“你不給我看我也知道是什么。”
夜天凌道:“那便不必看了。”
“不看就不看。”卿塵身上外袍滑落沿著淺階步下五色池浸入水中浮香氤氳烏飄散池水溫暖得讓人心骨松散。她半合雙目靠在玉石池邊信手撥弄著一朵清蘭心思還是轉到那道奏疏上去了。
定然又是請求皇上冊立妃嬪的奏疏上次冷宮之事后這種奏疏就沒斷過。皇上即位三年多至今六宮虛設臣子們早就不以為然尤其與鳳家對立的閥門勢力不愿見鳳家之女把持內宮自然要在此事上動些心思。先前他們都還摸不透皇上的想法只見帝后情深意重便是有些奏議也輕描淡寫可突然出了冷宮事件便好像積蓄已久的洪水終于找到了出口一時洶涌而來。
夜天凌極少和她提起這些但這幾個月來見他接連提拔鳳家親族卿塵便也能知道大概。中樞平衡沒有什么比讓這些仕族閥門自行牽制最有效鳳家無論如何也不會容他人動搖了皇后的地位。而夜天凌最終同意殷采倩留在北疆或許也有此事的緣故吧。
他替她守著呢他和她的家誰也別想踏足一步。卿塵緩緩吐一口氣往水中沉下幾分突然聽到身后一聲低笑。她回頭夜天凌正看著雪影從垂帳后面叼出的一樣東西笑不可耐。卿塵一愣險些從水里就那么站起來“雪影!”
雪影聞聲“噌”地竄到了夜天凌懷里尾巴一擺縮起來一雙藍晶晶的眼睛斜瞅著卿塵。卿塵氣結雪影叼出的正是她剛才不肯給夜天凌看的東西這時候拿在夜天凌手里是一條腰帶玄玉色的底子金絲嵌邊上面繡的是……
夜天凌端詳著面上笑意加深看了又看問:“這是……龍?”
卿塵恨不得把雪影揪過來打一頓攀著池邊伸手:“還給我!”
夜天凌閑步到池邊一直強忍著笑:“到底是不是?”
卿塵俏臉飛紅銀牙輕咬“你看不出來啊!”
夜天凌似乎實在是忍不住了笑得雙肩微抖:“開始確實是沒看出來。”
卿塵哭笑不得她是繡的……好吧是針法差了點兒但也不至于看不出是什么吧?眼見夜天凌一臉的戲謔雪影三兩下跳到夜天凌肩頭蹲在那里神氣活現也不知它是怎么討好的夜天凌現在時不時連肩頭都可以蹲一下了。“賣主求榮的家伙。”她信手丟了朵蘭花過去雪影身形一轉急忙跑掉了。
夜天凌含笑在池邊蹲下來白衣微松襟懷半敞“繡給我的?”他低聲問道。
卿塵斜飛他一眼:“不是!”
“哦?”夜天凌低下身來笑看著她“不是給我那是給誰?”
卿塵抬手搶那腰帶被他一閃躲開了深深的眸光籠著她:“是不是給我的?”
卿塵半仰著頭嫵媚地看他唇角淺淺帶笑:“你是天子腰帶上都要繡龍才行我這又不是龍怎么是給你的?”
夜天凌驀然失笑心中極是暢快拿著那腰帶再看。卿塵便問道:“是不是龍啊?”
夜天凌挑眉:“嗯你這么一說好像還真是。”
卿塵抿著嘴雙手環上他脖頸“真的是?”
“嗯”夜天凌一本正經地點頭“真的越看越像。”
卿塵眼中狡黠的清光微閃攀著他的手略一使勁就將他往玉池中拉來。夜天凌也不反抗順勢將她抱住兩人雙雙墜入池中。卿塵頑皮心起站穩之后便拿水去潑他夜天凌這身剛換的衣衫反正已經被她弄得濕透索性抄水反擊。兩人孩子一樣在玉池中笑鬧躲讓層層水珠飛濺竟玩得不亦樂乎哪里還有半點兒帝后的樣子。
直到卿塵玩累了耍賴夜天凌將她抱回榻上擦干了身子舒舒服服窩在那里。雪影湊過來被卿塵抓住點著它的腦門要罰雪戰不知從哪里玩回來了圍著卿塵直轉圈。卿塵對夜天凌笑道:“四哥你看還來了個求情的。”
夜天凌瞇著眼靠在榻上:“那就請皇后娘娘高抬貴手饒了它吧。”
卿塵道:“陛下圣諭臣妾豈敢不從?”說著拎著雪影的手一松雪影忙不迭地就往夜天凌身邊躲。
夜天凌顯然心情不錯破例允許雪影趴來胸前剛剛抬手摸上它的腦袋卿塵卻伸手把雪影拎開“誰準你趴在這里了?”
雪影被丟到雪戰身邊去兩只小獸滾成一團。清香淡雅袖袂拂面她已經舒舒服服地枕上了他的胸膛。他唇邊勾起愜意微笑這個女人居然和一只小獸吃醋。
他垂眸看她目帶笑謔之意她揚一揚修挑的眉稍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夜天凌感慨一句:“女人。”這時忽聽外面晏奚隔著屏風急聲說道:“啟稟皇上韋州八百里急報!”
夜天凌拂開珠簾步下龍榻晏奚拿了急報入內火漆紅印竟是軍報。
夜天凌看過之后眼底幾分笑意深深一沉眼底精光熠熠劍鋒般明銳轉身對卿塵道:“這個萬俟朔風居然和吐蕃開戰了。”
圣武朝之前西北一帶的大片領土原來一直控制在西突厥手中。天朝與突厥交戰吐蕃趁機北擴奪取領地。柔然族取代突厥之后雙方一直對峙。
赤朗倫贊此人野心勃勃圣武二十七年景盛公主病逝吐蕃與天朝關系曾一度陷入緊張。三年前湛王兵懾邊陲聯姻西域使得吐蕃暫時不敢輕舉妄動。萬俟朔風那時也剛剛站穩腳步休養生息培植勢力盡量避免事端。
這幾年天朝內政不穩吐蕃趁機又蠢蠢欲動。夜天凌一面厚賜嘉封示以安撫一面扶植萬俟朔風助他掃清突厥殘余勢力先后滅掉同羅、仆固等散游部落統一漠北。如今柔然今非昔比與吐蕃的矛盾也日益顯露。
五日之前萬俟朔風借事主動挑起爭端親引三萬鐵騎以快襲戰術突襲吐蕃軍隊。赤朗倫贊也非平庸之輩即刻引兵北上雙方在琉勒河一帶短兵相接。
夜天凌三年來對吐蕃退以忍讓暗中部署這份軍報一入天都他當即決定兵西北。
帝曜四年二月夜天凌在宣圣宮光武臺祭天封將命上軍大將軍南宮競、武衛將軍唐初率輕騎二十萬兵分兩路進擊吐蕃。
月末南宮競所率左路軍在大非川擊敗吐蕃軍隊曾被吐蕃吞并的吐谷渾一帶重歸天朝。與此同時萬俟朔風調集柔然騎兵揮軍猛攻吐蕃兩面遇敵戰事吃緊。
赤朗倫贊審時度勢欲與天朝暫時修好以緩和局勢。夜天凌面告使臣命吐蕃退出碎葉、扦彌等一直在他們控制之下的西域諸國赤朗倫贊拒絕。
夜天凌態度強硬當即驅逐來使支持于闐國兵南下。十日之后于闐攻陷扦彌國都城盡殲城中吐蕃軍隊。扦彌國國君被驅逐出境流亡吐蕃繼位的新國君對天朝俯稱臣。
四月夜天凌調川蜀精兵以岳青云為左衛大將軍、西州都督自原州通山路越白水向西夾擊吐蕃。
戰報如雪一日數封飛報帝都。武臺殿燈火長明晝夜不歇。
吐蕃在赤朗倫贊多年苦心經營之下國力強盛騎兵勇猛不乏與天朝對抗的資本。連月以來戰事時有反復朝中大臣很快分成主戰與主和兩派。
夜天凌心志堅毅一旦決定徹底遏制吐蕃勢力毫不動搖。在此事上夜天湛與他意見一致朝中主戰一派正是以他為。
這是湛王繼麟臺之議后又一次明確支持皇上的政見太極殿上唇槍舌劍爭論的結果是一戰到底。
夜深人靜主和一派為的鳳相燈下踱步湛王溫潤淡笑下犀利的詞鋒御座之上皇上高深莫測的注視竟不由得讓他記起衛宗平在獄中曾說過的那些話。
這次對戰吐蕃夜天凌不曾親臨戰場但運籌帷幄仍是以往用兵果決之風格。排除朝中反對意見后逐步穩定戰局繼而動大軍配合萬俟朔風連戰快攻。
六月初他與萬俟朔風設誘敵之計假作雙方失和故意放歸吐蕃俘虜引誘赤朗倫贊進攻掖城。
赤朗倫贊果然中計十萬大軍在鳴沙海被團團圍困幾乎全軍覆沒。
天朝、柔然兩軍乘勝追擊五戰皆勝赤朗倫贊亦在戰中被萬俟朔風所傷。
之后天朝大軍一鼓作氣接連收回西域數鎮萬俟朔風則率領柔然鐵騎馳戰千里直接攻入吐蕃境內。
捷報傳來舉朝上下爭相慶賀戰局已然明朗。
赤朗倫贊遭此大敗難以為繼終于意識到柔然和突厥情況不同想要對抗他們就絕不能與天朝失和于是再次遣使向昊帝請求息戰。
吐蕃使臣到了天都朝見之前先私下拜會鳳衍贈送異寶舍利佛珠。次日使者入朝鳳衍出班力主受和昊帝此次終于降旨接受。吐蕃對天朝稱臣、納貢退出西域承認天朝對西域的絕對統治。
是年七月三方正式退兵各遣使節至玉門關立和盟碑歃血而誓結大和盟約舊恨消泯更續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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