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暈——
與眩暈相伴的,是一種如同靈魂抽離世界般的恍惚感。
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艾米近乎本能的停下腳步,健康紅潤的俊秀面容在剎那間褪盡了血色,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殷紅。
——嘔。
低下頭,伏下身子,猩紅之色自指間微微滲出。
但旋即被少年用手背抹去——在小心的用絲巾擦拭干凈后,他才抬起頭,臉色蒼白依舊,可那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卻前所未有的明亮。
“以眼還眼、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他說,眼中仿佛有火在燃燒。
隨后——
腳步聲重新響起。
一步,一步,又一步——看著近在眼前的門扉,他微微瞇起了眼,隱藏起那如夜空一般深邃的漆黑之眸中隱約閃爍的寒芒,只是低垂著眼瞼,如同羔羊一樣恭順的行馳于地上,在寂靜的霧夜里,醞釀著最為深沉的殺機。
頓步、向前。
石階上微涼的晚風吹皺了衣角,指尖搖晃的鑰匙環打破了夜半的安寧。
“叮鈴——叮鈴——”
少年停下腳步,微凝的目光掠過那隱隱折射著黯淡月華的門扉,一手抓住眼前招搖晃蕩的黃銅鑰匙,筆直的插入鎖眼,隨后輕輕轉動鎖軸,齊腕粗的鐵鏈如古代仕女修身用的絲帶一般從半空中滑落,伴隨著一陣“稀里嘩啦”的響聲,樸實卻厚重的門扉褪盡了身上的衣衫,向他敞開了最后一道門戶。
然而,他此時的動作卻不免有些僵硬,手心也沁出汗珠。
但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剎那,決心便已定下——略有些僵硬的收回手上的鑰匙,連地上的鎖鏈也沒有整理,他徑直推開了眼前并不沉重的大門。
果不其然,刀光如期而至。
——很美。
艾米甚至還有閑暇贊嘆。
不過,這一刀確實很美,無論是出刀的時機還是角度,都堪稱完美,在真正懂行的人眼中,的確有一種幾近藝術的美感——毫無疑問,暗殺者是使用彎刀的大師,他不僅對戰斗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敏銳直覺,還能夠從人性的角度出發,捕捉最不起眼的微小勝算,化不可能為可能,在下層區……不,在整個赫姆提卡城想必都不是無名之輩。
但可惜……
少年的眼中閃過一縷惋惜,面對近在咫尺的兇悍斬擊,他既沒有暫避鋒芒,也沒有奮然迎擊,只是自然而然的弓下身子,如同演練過千百遍一般毫不拖沓的就地一滾,徑直擺脫了刀勢的糾纏,隨后——
——拔劍
劍名暗血,出劍見血!
突兀的變局令暗殺者始料不及,為了追求一擊必殺,他特意選擇了最佳的時間與地點——通常而言,人類總是將自己的家宅視為萬無一失的安全之所,在大多數情況之下歸家的瞬間都是警惕心降至冰點的時候,在此時動手,無疑能將刺殺的成功性提升至最大。更何況門被打開的一剎那,受限于左右兩邊的厚實門墻,艾米·尤利塞斯在倉促之下幾乎不存在回旋的余地,只能被動的承受這精心準備的致命一刀。
然而……
于最為危急的時刻,做出了最正確的抉擇,在那電光火石的一霎那,也不知是幸運女神的眷顧還是少年身體中確實潛藏著某種常人難以想象的戰斗本能,這家伙精準的找到了他精心編織的羅網的最大破綻,直接一個驢打滾繞過傾力一刀,隨后在他的身前展露出那如同毒蛇一般致命的獠牙。
——要遭!
殺人鬼面具下的黑色眸光中第一次出現情感上的波動,但這難得的一幕不過持續了瞬間,清楚知道自己刀勢用老無力收招的暗殺者,沒有任何的猶豫,毅然放棄了收刀回防的打算,直接中心一斜,身子突兀的倒向一邊,緊接著小腹處的肌肉猛地一收縮,本就顯得瘦小的形體更是縮成了一只如同嬰兒一般蜷縮著的猴子,少年那飽含殺意的凌厲一擊,受限于劍本身的短小,竟只是劃破了他的一層表皮。
血液飛濺間,殺人鬼跌倒在地。
這也是必然——倉促之下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優選擇,相比較于開膛破肚,只是稍微的讓掉一次先手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比起這個……還不如在意少年的追擊。
沒錯——
艾米的追擊。
艾米·尤利塞斯并沒有經受過專業的戰斗訓練,也甚少和殺手打過交道,對于暗殺者的種種手段不甚了解,但有些人生來就具備某種凌駕于努力之上的天賦與本能,他天生就是殺戮與戰斗的行家里手,或許對方所展露的詭異手段足以令一般人為之失神,可他的行動卻并未因此而受到影響,一擊未果之后,沒有給敵人留下任何的喘息之機,第二劍立刻當頭斬落。
局勢在轉眼間已完成了逆轉。
原本精心編織羅網的捕食者在兔起鶻落間已淪為的獵物,而曾經身陷囹圄的被捕食者則在攻守交換間已化身為獵人——互不信任的雙方沒有任何周轉的余地,唯有你死我活才是決出勝者與生者的唯一方式。
殺人鬼知道這一點,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假面下的臉龐勾勒出冰冷的輪廓,面對艾米當頭斬落一刀,他沒有哪怕分毫的慌亂,只是鎮定自若的抬起持刀的右臂,連悶哼也沒有傳出,徑直接下這道璀璨的劍光,而后左手在空中旋了個花兒,也不知從何處轉出了第二把彎刀來,反手攻向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的少年。
艾米并不打算和一介殺手以命搏命,因此哪怕明知道對方是打算借此逼迫他暫緩攻勢,也不得不向后撤上一步,讓出好不容易掙得的先手優勢——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會輕易的放任暗殺者走脫,在堪堪避開及體的刀光之后,他重心再次前傾,伴隨著大氣的陣陣轟鳴,短劍暗血以彗星凌空之勢斬落。
但稍微掙得喘息之機的殺人鬼,可不打算在失去先手的情況下繼續做無謂的糾纏,趁少年被他以出其不意的二刀流暫且逼退的良機,腰、腹、肩、肘、足……全身上下一同發力,如滑不粘手的泥鰍一般險之又險的避開了暗血的斬擊,并順勢滾入一旁的草叢之中,斂去了聲息。
草并不高,只至膝蓋,只是在草叢前,艾米卻不由止步。
——逢林莫入。
哪怕眼前不過是一堆雜草,但對暗殺者抱有十二分警惕的少年,仍不由想起了這句傳承自先民的古語。只是這份猶疑不過持續了片刻,充盈心間的殺機已然抑制不住——放虎歸山可不是智者所為。
冷笑一聲,他沒入了草叢之中。
或許在一定程度受到了無名者之霧的影響,庭院里幾個月沒處理的瘋長雜草已有齊腰高,對戴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詭異假面的暗殺者來說,擁有如此多遮蔽物的復雜環境,是能最大程度發揮他優勢的主場。
因此,艾米小心小心再小心,警惕心提升至了最大,周遭的任何風吹草動都不打算放過。
——有動靜!
正是得益于這份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使得他在第一時間發現了草叢某處出現的異常擾動,沒有伏低身子做好隱蔽,自信能夠在正面交鋒中占據優勢的少年徑直用短劍掃開腳下礙事的雜草,向出現動靜的地點趕去。
然而,映入他眼簾的卻是深深埋入土中的彎刀把手。
中計了!
艾米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幾乎是察覺到不對的一瞬間便反身望去,可是他的對手比他更快,暗殺者在確定飛擲的彎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后,絲毫不顧可能被發現的風險,立刻轉身回返,不欲與他多做糾纏——充其量只是短短的數次呼吸的時間,雙方已經拉開了接近十米的距離。
這個時候,已然追之不及。
沖出宅院的殺手,如魚入大海,眨眼間便消失在了霧夜之中。
“麻煩大了。”
注視著茫茫然的夜色,艾米陷入了長久的緘默。
比遭到刺殺更讓人寢食難安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刺殺遠遠還沒有結束——從第一次刺殺的失敗,到第二次刺殺的開始,中間不過隔了十幾分鐘,單從這里來看,戴著詭異假面的殺人鬼就不像是一個會半途而廢的家伙,也就是說……只要那邊的傷勢有所好轉,很有可能會有下一輪的刺殺等待著他。
以暗殺者今夜展露出的手段,恐怕到時候又會是一場生死鏖戰。
“好在,好歹還了他一劍!笔碌饺缃,少年也只能通過這個來安慰自己急需撫慰的心靈,“‘暗血’的一劍……可不是那么好挨的!
可惜,因此而招來的麻煩似乎還遠不止如此。
精神才剛剛有所好轉的榮光者,轉身合攏門扉之際,視線不由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停駐,臉上不由流露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這簡直沒法收拾……而且留下的痕跡還不好掩蓋……看來今天晚上還要準備好一套說辭,一套能夠完美糊弄過去的說辭,不然可就真的脫不了身了……”
如此想著,艾米·尤利塞斯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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